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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8年峻青让文怀沙红遍全国的文章
    时间:2009/02/23 出处:纪实文学
    这是1980年代让“文千丈”红遍江湖的文章,开中国炒作的先河!

    沙翁复活记(作者:峻青)

      1

      这里记述的,是一位我非常钦敬的挚友-屈原研究专家文怀沙教授。这是一件戏剧性的死而复生的故事。

      事情发生在1986年10月。

      天高气爽。我来到我的故乡胶东半岛,参加烟台艺术节。正当我沉浸在亲切而迷人的艺术享受之中,一个意外的消息传来:文怀沙教授逝世了。带来噩耗的是一位刚由上海赶到烟台的朋友,我不禁大吃一惊。怀沙兄虽年长于我,但素来体健神旺,他是侪辈中罕见的矍铄一翁。更何况不久前,我还接到他来自北京的信呢,真是难以设想,他竟会如此突然匆匆离去。我不能、不愿也不敢相信。但是,这位上海来的朋友告诉我,消息千真万确,决非讹传。5日早晨,他在上海家中,亲耳听到了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广播。并且,他还带来了新近出版的《上海每周广播电视报》。我打开了报纸,一段编者按语赫然在目

      我国已故著名文学家文怀沙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学者。本期《作家与作品介绍》将播送他生前为电台吟诵和讲解《诗经》中的两首诗:《伯兮》 (卫风)和《黍离》(王风)。文怀沙的讲解深入浅出,通俗易懂,对我们理解这两首诗将有所裨益。尤其文怀沙先生的古诗吟诵,用的是我国古典诗歌传统的吟诵方法,对于广大古典诗词爱好者来说,是难得一饱耳福的机会。

      那位上海来的朋友还告诉我他在上海不但收听了电台的这段编者按语,还收听了"已故"的文怀沙教授"生前"讲解和吟诵《诗经》的录音。这段录音是他在50年代初期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讲时录制的。

      30多年后的今天,又一次在上海重新播放了文怀沙当年的录音。

      这,就不由你不相信这不幸消息的可靠性了。

      我当即怀着非常沉痛的心情,发了一封唁电给他在北京核桃园寓中的家属。

      从那以后,我一直心情非常沉重,甚至艺术节中的京剧、吕剧、胶东大鼓、海阳秧歌、掖县剪纸等等  富有故乡生活情趣的精彩节日和展览,也激不起我多大的兴味了。

      烟台艺术节结束后不久,我返回了上海。

      久出甫归,家中积压各地来的书稿信件已经很多很多了。我怀着沉重的心情清理这些信件,我想从这当中,找到一纸来自怀沙兄家中的来信或讣告;我想知道文老究竟系因何病而如此突然谢世?忽然在一天上午,电话铃响了起来,从耳机中传来了一阵清晰而爽朗的声音:

      "峻青吗?"

      呀,声音好熟!还未等到我辨别出来,"我是怀沙呀!"就又听到:

      啊,怀沙!我简直愣住了,呆呆地立在那里,手里擎着话筒,半晌说不出话来。

      电话里又响起了一阵宏亮的笑声:


      "怎么,你感到意外是吧,是不是以为鬼在给你说话?是的,我曾经做过鬼;现在又复活了。哈哈,你想不到吗?"


      我更加莫名其妙了,赶紧问道:


      "你现在哪里?"


      "在上海,离你不远。"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真的湖涂了,一刹那间,我竟然怀疑自己神经出了毛病,又怀疑是在梦中?我仰头望望窗外,窗外是明晃晃的十月的阳光,对面静安宾馆楼顶上的红旗,在晴朗的碧蓝的秋空中飘扬…………这分明不是梦,一切都很正常。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在电话中大声地问道。


      "说来话长,见面时再详谈吧,我就来。"


      不一会,他来了。


      依然是银髯飘拂,红光满面,精神矍铄,潇洒风流。


      "鬼来了:我是三楚鬼雄。"一进门,他就笑嘻嘻地说。


      依然是那么诙谐幽默、妙趣横生。


      随着他旋风般的突然到来,沙翁死而复活之谜,终于在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心中解开了。

      2

      这事的近因出在上海人民广播电台。

      上海人民广播电台文艺部编辑马学鸿,是一位为人正直热情而又对文学、特别是对古典文学有相当造诣和修养的中年人。有一天,他在电台库房的故纸堆中清理旧节目,突然发现了文怀沙先生50年代在北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讲解《诗经》的大录音磁带,顿时眼前一亮,喜出望外。因为早在二三十年前,他就常从电台中收听文怀沙教授讲解和吟咏古诗词的节目。时而高昂激越时而沉郁苍凉的悦耳动听的韵律,总是把马学鸿带人古典诗词中那种深沉典雅令人神往的境界。这情景,至今回想起来,犹为之迷惘、激荡…………遗憾的是,从那以后,这30年漫长的岁月中,他再也没有能够从电台中听到如此精辟的讲解和摇人魂魄的吟咏了。它仿佛成了人间绝唱。


      马学鸿曾经一再感叹当时的录音技术没有现在这样发达、普及。要不,录下来经常听听该有多么好啊!


      马学鸿不仅酷爱文怀沙教授对古典诗词的讲解和吟咏,他尤其喜爱文教授对屈原诗歌的今绎。马学鸿深深懂得:译解古典诗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工作。注重训诂、阐述义理的往往传递不出原诗的情感神韵;而注重情致、讲究文采的又常常文过其意,神貌分离。而读过文怀沙教授的屈原诗歌今绎的人,却无不钦佩他探幽发微、钩玄提要的眼光和学力;更无不叹服他把两千多年前深奥奇僻佶聱难懂的古代楚语化为激情澎湃文采昭然的现代语体诗的才华和热力。


      像一个饥饿到极点的人突然获得了美食一样,马学鸿对于他这故纸堆中的无意发现,兴奋得心都颤抖起来了。他万分庆幸他的这一发现,他更想把这一珍贵的发现,连同他的喜悦一起播出,让更多的广播听众来共同分享。于是,他就立即着手,把这盘珍贵的录音,制成盒式带,编成节目。


      节目编好后,他准备写个按语,这时,他忽然想到:这盘录音,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在30多年前录制播放过的,从那以后,再也没有重播过,文怀沙教授的名字,也仿佛从那以后就消失了。这按语应当怎样介绍作者呢?他也曾向周围的同仁们探询过,不少人听说过先生在"文革"中身陷囹圄,多年来没有信息,早已作古了。于是,马学鸿就在文教授名字前面加上了"已故"两字,这与其说是想引起听众对这盘劫后幸存的录音带的珍惜,还不如说是出于马学鸿本人一种特殊的感情,寄托着他那无言的哀思。


      节目就这样播出了。


      节目播出后的那天早晨,首先为之震惊的是文怀沙教授在上海的老哥哥。这位八旬老翁当即赶到电台去进行质问,老翁非常激动,并且发了脾气。


      这时,文怀沙还"蒙在鼓里",但很快地,为表示哀悼来自日本的唁电和长途电话,引起了他极大的震惊。  他简直如堕雾中,啼笑皆非。


      这其中,又收到了我的唁电…………


      最为震惊的还是电台,特别是马学鸿先生。他岂止是震惊,而且深深地疚歉、惶恐。这个朴实敦厚的书生,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对文教授的一片纯真热爱之情,竟然化作荒诞的有害之箭,伤害了他向来最为崇敬的师长,蒙骗了热心的听众,也给电台和他本人惹下了大祸,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正当他陷于极度愧恧、惶恐之际,一封来自北京核桃园的书信,寄到了他的手中。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拆开了那信封上写着"文缄"的信,只见那信上写道:


      连文先生:恐怕只有《诗经邶风》中的两句才能表达我此刻的心情:"死生契润-与子成悦!"


      当你知道我还活着,你一定很高兴。我很想见到你,但你未必有一个离休老人的自由自在,所以我来上海比较合适。我尚顽健,既老不衰!


      我那老兄为你们写的报导大生气,这使我啼笑皆非。我担心你会因我受损,所以给贵报编辑写了一信,下笔不能休。请你看看,只要我那信不会更使你受损,即请代为转陈。


      马学鸿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了。他急忙展开了那封装在同一信封中的给广播电台总编辑的信纸,只见上面写道:


      总编辑同志惠鉴:先哲云:


      "为人类造福者往往生活在毁谤之中。"鄙人自愧平生碌碌无足称者,当然更不敢自诩什么"为人造福",但奇怪的是几十年来,我居然也生活在毁谤和诬蔑之中,真是意外殊荣!关于我"已故"的传言,恐怕算不上"新闻",盖由来久矣。早在"文革"初期,就听说国外电台曾相继报导我被"迫害致死"的消息,打倒"四人帮"后,也有日本朋友向我家人致唁者。所以贵报报导中以为"已故",不是什么创造性的无稽之谈,乃是出于疏忽、不加核对地以讹传讹,毛病出在"轻信"-即马克思爱女所说:


      "最可原谅的缺点是轻信?quot;你们短短的几行报导,使我感受到的是来自执笔者"慎终追远"式的温暖,而本月五六日晨昏两度播放鄙人"生前"录音,则充分表达了"上海台"对"已故"之文某的厚爱。对待这种不虞之誉,我在愧领之余,应向你们表示由衷的感谢!


      家兄年已八旬,人老了,有些糊涂,容易激动。他虽笃于友爱,却并不了解我的心情。他来信说他特地赶到贵报编辑部质询,如此大惊小怪,唐突编辑部诸公,使我闻讯后惶恐不安。他见到朱惠明先生,藉知那几行报导的执笔者为马连文先生,我真要感谢家兄的好心"揭发",促使我有必要及时写这封信以表达我对贵报和"上海台"有关朋友的敬意。


      记得约30年前,我应北京"中央台"之请,开《中国古典文学讲座》,为该台积累了相当数量的讲课录音磁带,据告"文革"中那些磁带全被销毁了。想不到"上海台"的有关执事者有着惊人的胆识,一定抢救了不少东西,甚至连我旧时为"中央台"讲课的录音,也被转录了"副本",使鄙人30年前的"遗响"不绝如缕,竟回荡于当兹盛世。难道我还会对贵报或"上海台"提抗议不成?那岂不是以怨报德吗?我很庆幸,没有老到糊涂的程度,如屈原所谓"年既老而不衰"。我本人也觉得奇怪,怎么活到今天?正杜甫诗:"生还偶然遂"是也。


      我相信:"只有宽广的胸怀,才能认识这短暂而又充满风险的生命的意义?quot;应该说,我是个比较旷达而乐观的老头子,早就勘破了个人的生死之门,但我不是如庄子般的"齐生死"!


      写这封信的目的是:


      ①        如果贵报领导人愿意尊重鄙人的意见,务请谅解我那位不相识的、或称之为素昧平生的朋友马连文先生,千祈勿以一眚掩其德…………


      ②        读到这里,马连文(按:马连文这一名字,是怀沙的老兄去电台质询时,电台姑隐学鸿之名而称为连文)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激动,两行热泪,扑簌簌夺眶而出,沿着面颊滚流下来,滴落到那火一般炽热的书信上面。


      怎能不激动呢!自从这事件发生以后,他一直觉得抬不起头来,心里时刻都在深深地自责,坐卧不安。一直在惶恐地等待着比文老的兄长登门质询时更为严厉的指责,也在等待着单位领导和同人们的批评。可哪里能够想到:这受到他损伤的文老本人,却不但没有责备他,反而主动写信给他,向他进行安慰,而且同时还写信给单位的负责同志,为他开脱,为他说项,为他要求谅解?quot;轻信"的过失,"勿以一眚掩其德"。甚至他还把这件事看成是一种"慎终追远"式的温暖,反而向"马连文"和电台表示感谢。


      这是一种多么善良仁慈的心肠,宽广豁达的胸怀,崇高伟大的风格啊!


      捧着这封火辣辣的书信,此刻马学鸿的心情,又岂止是"感激"二字所能形容?如果说在这以前他所崇敬的只是文怀沙的学识和才华的话,那么现在,他更崇敬的却是文怀沙的为人和品德了。马学鸿深深地懂得:这两者能够统一在一个人的身上,是多么难能可贵啊,而我们的人类社会中,又是多么需要这种统一体啊!这种伟大的质朴,才是真正的善与美,他总是化无情为有情,把仁慈、温暖、爱和幸福洒向人间,即使他自己在遭受着不公和不幸,也仍然如屈原《九歌》中"披萝带荔"的山鬼一样,以"君思我兮不得闲"的敦厚之心,去体谅、理解和维护对方。这是什么?这不正是《离骚》的精神吗?


      于是,他想到了屈原。


      他朦胧地感到:这个终其一生研究、讲解、传播屈原及骚韵的人,本身就洋溢着屈原的精神和气质。于是,连日来那种惶恐不安等待兴师问罪的心情,一变而为迫切期望能早日一睹文怀沙教授的风采,并亲聆其教诲的心情了。

    3

      马学鸿的期望没有落空,10月末的一个金风送爽的日子里,文怀沙风尘仆仆地来到了上海,下榻于临近"大世界"的淮海饭店。本文开头所写到的那个曾经使我大为震惊的电话,就是从这淮海饭店打给我的。也就是在这个淮海饭店里,上海电台台长带领有关负责人亲临采访和道歉;马学鸿和他的同事,电台文学部主任郭在精先生,也在这里拜访了文怀沙教授。


      我们不需浪费笔墨去描叙他们见面时的情景,应当提到的是:一见那银髯飘拂神采奕奕谈笑风生情趣盎然的文怀沙,郭在精为之不尽神驰;马学鸿惊讶地发现:这,正是他在展读文教授那封信时所朦胧地感觉到的那种屈原的风貌。过后,马学鸿在他的一篇文章中写道?quot;记得第一次见到文老,只见他须眉交白,但脸色红润,行动矫健。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溢射出慈祥和睿智的光芒。尤为令人注目的是老人胸前飘拂着几绺长髯,更显得儒雅异常。蓦然间,恍如曾在梦中见过,或在什么书本上见过。后来才知道,许多初见文老的人,都有这种感觉,那深沉的目光,诗人的气质,修洁的外表,不禁令人想起两千多年前轩昂高吟的屈大夫。"


      是的,这种感觉并非一人,据闻:雕塑家蔡汉文为塑造屈原形象,多年来没找到理想的模特儿,后来见到了文教授,不禁喜出望外,大有"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之感。


      如果说这是传闻的话,那么一个真实的情景,却是我亲眼所见:那是去年春天,文老和我同被邀请到郑州去向12个省、市的中学语文教师讲学。文老以他那渊博的学识、精辟的见解、生动而风趣的语言,博得了两千多名与会者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使会议的气氛,达到了最高潮。散会后,他立刻被人们包围得水泄不通,争着挤到前面去一睹他的丰采。人们纷纷赞叹?quot;这不就是活着的屈原吗?"虽然人们谁也没有看见过屈原是什么样子,可是他们却都认为:他们想象中的三闾大夫,就是这个样子。


      当然,这决非是仅从外表而得到的观感。而主要的依据还是来自他的为人、气质和平生经历。


      文怀沙勤奋好学,聪颖过人。青年时代私淑太炎,受业章门。治学虽以楚词为其专长,但对经史百家、汉魏六朝文学、历代诗词歌赋,甚且对佛学、音乐、戏剧、金石、书画鉴赏也无所不窥。他除去撰写了《屈原集》、《屈原{九歌}今绎》、《屈原{离骚}今绎》、《屈原{九章}今绎》等有着广泛影响的有关屈原著作以外,还在50年代的开国之初,应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之请,开了一个长达4个年头的"中国古典文学讲座"(每周播讲一次),同时,他还主编了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一套"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丛刊"。开创了以新的思想观点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先河。这套丛刊和讲座,都在当时发生了广泛的影响。在楚词和古典文学研究方面,做出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古典文学专家瞿蜕园老先生在他的《楚辞今读》一书中曾称许:文怀沙与郭沫若、游国恩三人,在楚辞研究领域中的三足鼎立,超过了以往两千年的研究成绩。1982年,文怀沙应南通之请,为狼山广教寺撰写的《南通州广教寺法乳堂碑》的碑文,更是一篇学识渊博见解精辟才华惊人的杰作。兹适录如下:


      释家之道,肇白天竺;白马传经,方被中华。始大法之东渐,循圣哲之辈出。意花不染,胜果争攀。五教十宗,纷其有理。服虔诤颂,各缘所会。文史长河,功过自足。十二因缘聚合,三千世界交融。云和之乐,随法鼓兮偕宣;雅颂之声,共梵音兮齐远。盖凡大善知识,咸具大干慈悲,必含慕道沉痛。发广大心,作普济愿,成功德业,证无上果。岂彼畏生怖死、玩空灭寂者,所能识也。


      为纪传法殊勋, 以供人天瞻仰。吾贤十翼范曾,奋其生莲妙笔,恭写庄严诸相,遂使慈光,争耀丛林。羡汝范生,摩诘之俦,笃勤匪懈,


      当兹僧繇。贱子才庸,学惭道骞;宏叙周赡,厥非所能;恐惶受命,撰文勒石,庶几来者,知此缘由。溯自金人入梦以还,垂光缁史者代有人焉,斯举古德高僧,都一十有八,共诸南通州广教寺法乳堂。法乳者,取**恒转,醍醐无尽之意云尔。赞日:


      圣相十八,各有千秋。玄奘西去,坚毅之尤;鉴真东渡,碧海安流。雪山霭霭,鹫岭悠悠。


      我之所以不厌其详地抄录这碑文的全文,实在是觉得这是一篇十分难得的传世之作。他不仅是以极为简练的笔法,在不足千字的短文中,从思想文化史的高度,对两千年来佛学东渐的影响和中国佛教史上的代表人物-十八高僧(安世高、道安、鸠摩罗什、法显、慧远、智颉、吉藏、玄奘、道宣、法藏、菩提达摩、慧能、善无畏、一行、鉴真、怀海、敬安、弘一)的传法殊勋,做了公允的评价和高度的概括,而且跳出前贤碑记窠臼,别开生面,行文睥睨当代乡愿套语,使僧俗共赏,皆大欢喜。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他以唯物主义的观点,平生坎坷的阅历,仁慈旷达的胸怀,一往情深地追求,阐述了一个十分精辟而又带有悲剧意味的人生哲理。这就是他笔下神往不已、为之咏叹的:"盖凡大善知识,咸具大干慈悲,必含慕道沉痛。"(请注意:盖凡、咸具、必含这六个字可谓字字千钧)这也正是他本人终其一生"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对真理执著求索的信念所在。


      可惜的是,到现在为止,这篇鲜为人知的杰作,还没有引起人们应有的重视。然而,凡是读过此文而又熟知怀沙的人却无不交口赞赏。丁玲称赞"此文定能传世永垂"。范曾在自传中称此篇为"千古妙文"。聂绀弩则评之曰:"自来丛林碑文皆佞佛、媚佛,作者匍伏局促,状若臧获婢妾。惟此文作者不尔,高瞻阔步于菩提树下,持平等法从文化思想史之高度立论,赞佛音妙果与赞范生艺事等伦,概括人类举凡大善知识云云,更是字字珠玑,千古未见之奇文也。"


      文怀沙不仅学识渊博,才华出众,他的为人,更是秉性正直,纯真质朴,言出行随,表里清澈。坦率天真得像一个孩子,周谷城先生曾题赠云:


      相与无町畦,相与为孩儿


      这便是周谷老心目中的文怀沙。


      郭沫若曾以"荷蕖发幽香"的诗句赠他;沈尹默">沈尹默先生也在赠给他的《减字木兰花》云:


      争比灵均,文采昭然历劫新。


      抗日战争期间,文怀沙反对独夫政治,抨击恶浊、腐朽的反动官僚统治,以文章触时忌,在皖南被捕,出狱后思想愈益激进,无论出入酒肆茶馆,皆当众放言无惮,性格简直变得像骂座灌夫了。柳亚老忧之,曾有诗赠文怀沙曰:


      抱石怀沙事可伤 千秋余意尚旁皇

      希文忧乐关天下 莫但哀时作国殇

      寥寥28个字,寄托了柳老诗人对当代屈原精神的继承者-文怀沙的不尽深情。"希文"是范仲淹的表字,此处含义双关,意思是希望文怀沙不仅要抛弃一切属于个人的忧乐,而且要学会机智、沉着。柳亚老反对轻生,反对不必要的牺牲,那怕是为国牺牲,也应力争取得更大的价值。这诗的结语分明表达了柳亚老对文怀沙愤世嫉俗的隐忧和发自衷心的关注。

      在漫长而艰难的人生征途中,能始终抱有既旷达又专注的情怀,并非易事,尤其是处在逆境之中,依然情深一往于美好理想和事业的追求,更是难能可贵。

      亦余心之所善兮

      虽九死其犹末悔

      两千年前屈原的诗句,正是文怀沙大半生所奉行的信条。

      去年春天,文老在郑州讲学时,又引用了这两句诗,并且还对证了文天祥殉国前的《自赞》。文老说:

      我们不应轻视书本知识。更不要把个人生活知识和书本知识对立起来。"善"应该凌驾所有知识之上,它是一种制止知识跋扈的学问。这种学问的取得,往往来自书本;来自民族文化积累及优良道德传统的继承和发扬光大。对于我们历史上许多倜傥非常之人,"善"的追求,经常表现在突破个人的生活局限和阶级局限。它的抽象力量难以测量,像弦上随时待发的箭…………文天祥分明是地主的儿子,但他从"圣贤书"中,学会了"庶几无愧"的"成仁"和"取义",他以书本指导他的斗争生活实践;他是在追求"善",追求在道德完成的历程中"就极刑无而愠色"!屈原心目中的"善",正是他为之讴歌的"重仁袭义,谨厚为丰"。--说到底,就是爱人民、反暴政!

      "善"就是活着的理由,它愈来愈鲜明地大于个人求生的本能。终于使生存的义务感和光荣感淹没了属于个人的生存。因而,汨罗江中的自我完成是两千多年来震撼我们民族灵魂的巨大力量……

      我听了文老的这类议论是深深为之感动了!

      文怀沙所译的屈赋之所以如此传神感人,得其精髓,如此受到人们的高度评价和广泛欢迎,就是因为他以作者的心为心,正如王汝弼先生在为文老的《屈原{九章}今绎》一书所作的《跋》中说的那样:

      "能以作者的心为心,则床头捉刀人,满可以有英雄气概;不能以作者的心为心,则无论如何装扮,也只能如虎贲之似中郎,貌似神非。"

      正因为文老的心与屈原的心相通,所以他才充分理解并热爱屈原,他爱得是那么深,那么久,一生中始终把屈原对祖国对人民的一往情深奉为楷模,作为自己生命永不衰竭的源泉和动力。即使身陷囹圄面对斧钺,仍然苦苦沉吟着:

      众芳芜秽痴犹昔

      何处人间觅九岗

    他曾将他"文革"中在狱里所写的几首残存的诗贻我,兹抄录数首:

      其一

      余以戊申陷跬梁,次年…………传车临汾。老友聂绀弩亦囚邻室,咫尺天涯,无由得通款曲。又二年徙晋南翼城县…………自辛亥服圄,戒诗三年矣。苦念绀弩,破戒口占。

      三年饮粥忍饥肠,遍体居然玉米香。

      覆翻怜瘸足鼎,窝头再造臭皮囊。

      有肝有胆公何畏,无酒无诗我益狂。

      人海滔滔藐河汉,跬梁偃蹇踔平阳。

      其二

      癸丑腊八日,余览揆之辰,次鲁迅韵

      忽流忽系几多时,自缚自封费茧丝。

      一掬精禽沉海泪,十年铩羽偃云旗。

      剧怜抱石灵均赋,长念拜鹃子美诗。

      岂用顽躯充马革,生还坐梦湿牛衣。

      其三

      系狱五载矣,臭虫如蚁群,夜夜川流不息人皆不甚其扰,余则在吟哦中度一切苦厄。 泪湿流光眼已枯,南冠岌岌美而都。

      素餐必也非君子,肉食当然是鄙夫。

      知命宁辞嘘狴犴,有身无患饱。

      苦吾心志吾何敢,文在兹乎不在乎。

      其四

      放风拾得枫叶,喜甚,感占一绝。

      倚天照海醉颜红,叶绚三秋傲碧空。

      赢得丹诚清耿在,贞姿羞列百花丛。

      其五

      闻余妇戍陕西长安县,晨兴大雾,拥彗口占

      别时容易见时难,望断关河薄雾残。

      奉帚如椽沾背湿,流光似梦射眉寒。

      荆山怀抱生烟玉,三闾行吟绕泽兰。

      高翥云霓为我御,手提落日照长安。

      从以上我所引录的极少的一部分狱中诗抄,可以充分地看出:即使身处极其困厄的逆境之中,文老仍然丹诚耿耿,坚贞不二。老作家黄药眠对此深为感动,曾题赠七绝一首赞之:

      唯唯诺诺乱呼天,一士沉吟敢直言。

      十载缧绁休未得,深情一往唱屈原。

      这诗虽不甚讲究平仄,但字字诚挚,写得很好,寥寥数语,即生动逼真地描绘出文老这种矢志不渝的崇高精神和执著追求。然而,岂只是十年缧绁,纵使九死江壑,也休想动摇其志。文怀沙狱中拒绝伶官招抚并赋诗明志的轶事,早已成为广为流传的文坛佳话了。不晓得出于一种什么动机,有一天,江青忽然心血来潮,授意伶官李某,对文怀沙进行劝降。要他写悔改书,承认错误,表示认罪、悔改和做?quot;今后有生之年,皆是报恩之日"的效忠保证。李某明确表示:只要写了悔改书,不单是个人可以获得自由,插队的孩子们也能回京,并且还能安排个好工作,例如参加"梁效"班子之类,自己仍可继续讲课或写作。李某为了能够达到这劝降的目的,特地利用文怀沙那年过九旬的老母亲探监。李某估计老母亲的眼泪一定能打动文怀沙。但是,当这老太太与儿子单独见面时,她问儿子道:

      "你究竟愿不愿意写悔改书?"

      "按照我的心愿,我是不愿写的…………"

      "好,你是我的儿子!"没等文怀沙说完,老太太就把腿一拍,说,"我们在外面,吃什么苦都认了;你在这里,他们想枪毙你,你也跑不了,你就老老实实地在这待着,装病。""好,你放心吧,娘,我不写。"这深明大义的老太太,虽然没有读过《离骚》,但却具有如此高风亮节,使人想起了徐母骂曹的故事。之后,文怀沙怀着激动的心情,写出了一首大义凛然气壮河山的明志诗:

      供奉李公衔女士命招抚,诗以报之。

      沙翁敬谢李龟年 无尾乞摇女主前。

      九死甘心了江壑 不随鸡犬上青天。

      这首七绝,不仅表明了宁死不折的心志,而且巧妙地运用了藏锋格,痛骂了江青。诗中每句的第六个字,连起来读,就是"龟主江青"四字。这当然不是什么文字游戏,而是在那种令人窒息的高压下,敢于?quot;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勇敢精神,来捍卫自己所一贯遵循的崇高信念和忠贞。这决非一般人所能够做到的。那些见风使舵卖身投靠助桀为虐者,还有一点羞耻心的话,对此应当羞死。结果是可想而知的。如果不是"四人帮"垮台,文怀沙早就葬身江壑了。文老对此事,并不沾沾自喜,更不自吹自擂。我曾见他面对众人稠座,剖析自己的灵魂。他说:

      "我是一个在生活上充满尘垢的人。年轻时词曲家吴霜崖先生写赠诗句中有云:'文章信美知何用,谁识三生杜牧之?

      '我没有小杜的才情,却有他的轻浮。加上爱'美'成癖,因此中青年时代的我,不单是在生活上赢得'薄幸名'而已。年纪大了,回忆既往,内心是痛苦的。至于'沙翁敬谢李龟年'这首诗,这些年来在国内外的报刊上已广为流传了。识与不识的朋友们对我的谬许溢美之辞,往往过当,使我汗颜。我略有自知之明,我不是什么英雄烈士,既非文天祥、史可法,也难望谭嗣同…………我不怎么相信世界上有什么不存在阴影的东西,我只相信有不断战胜阴影的愿望。我厌恶伪善有甚于恶魔;特别对待政治上的'贞洁牌坊'总抑制不住一种发自五内的挑逗情绪。这挑逗情绪也有消极的一面,假如失去文采,也无非是阿Q精神的一种可悲表现而已。'沙翁敬谢李龟年'这首绝句不过是一个悲愤囚徒对当时主客观世界的讥讪。我自己认为:假定有可取之处,只是那第二句:'无尾乞摇女主前'。因为这句诗出自肺腑、真诚!我多么想'摇尾'啊!狗乞怜的语言全靠那条来自祖先遗传、来自狗母授予的'尾'。招降者分明估计我是条完整无缺的狗,但,真是太遗憾了。母亲没有让我从胎里带来这东西,屈原杜绝了我这个炎黄子孙出现'返祖现象'。总之,我非豪杰,非不乞摇,而是无尾乞摇耳…….."

      何等坦率的自白!何等严峻的自省!

      如果说马学鸿先生在会见文怀沙教授以前,仅只是从他那封火一样炽热的情真意切的信中,感受到对方崇高的风格并深深为之激动。那么,在会见了文怀沙教授以后,从各方面了解到这前面谈到的一些有关文怀沙的情况后,那种感动和敬佩的心情,就很难用语言形容了。而为之极度感动的,又岂只是马学鸿一人而已?与他一同去会见文教授的郭在精先生,也同样如此。于是,迫切想把这种发自内心的感动之情,诉诸文字、公诸报端的强烈愿望,就不约而同地在这两位热情正直的编辑身上同时产生了。

      不久之后,两篇有关文怀沙教授的文章,陆续在报刊上发表了。其中一篇是马学鸿写的,题目是《深情一往唱屈原》,副题是-"记著名楚辞专家文怀沙先生"。

      另一篇是郭在精写的,题目是:《复活者》。

      对他们二人来说:在报刊上公开发表这两篇文章,既是抒发了他们对文怀沙教授为人治学的钦佩崇敬之情,同时,也是以一种比较合适的方式,澄清了文老"已故"的讹传,改正了电台以及他们本人的错误。解铃还须系铃人嘛,这样也就可以了结了这一桩不该发生而发生的公案了。

      按理说:到此为止,事情也就可以结束了。

      "已故"者既已"复活",公案自然也就该了结了。我的这篇拙文,也就可以到此结束了。然而不然,恰恰是马学鸿等人的那两篇平反文章,却又引来了一场新的风波:事情并未结束。

      4

      事情并未结束。有人不许那无端?quot;埋葬"了多年的屈死者复活!

      《复活者》一文发表后,一位"好事者"居然写信到报社继续对文怀沙进行诽谤诬蔑。才高易妒,风响易沉。文老才华过人,久负盛名,再加上他生性率真,为人刚直。与朋友交,不论新旧,凡好恶爱憎,都能直言相告。遇不平事,犹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既不饰己过,也不讳人恶。甚至挺身而出仗义执言的事,也屡有发生。前不久,他把他写的一篇题为《大康赞》的文章给我看,那就是一篇为他人鸣不平的文章。大康,即我国当代著名书法家、文字学家康殷。由于他才高艺精,被某些人目之为"狂",文老深知众口铄金,乃奋起而作《大康赞》,文中有一段十分精辟的议论:

      在艺术领域里最上乘者为"眼高手亦高",这是最容易被人目为"狂"或"怪"的,也容易遭群小妒嫉;其次者是"眼低手高";再次是眼高手低;最劣者"眼低手亦低"。

      的确是至理名言, "真知"灼见。然而,

      "真知"并非人们都乐于接受,更何况"灼见"又往往触痛了阿Q头上的疮疤。所以招致物议,也就势所必然的了。由于凡此等等诸种原因,正如他在致上海电台总编辑的信中所说的那样,"几十年来,我居然也生活在毁谤诬蔑之中"。

      谣言可以杀人,很长一个时期,文怀沙确是被那种种谣言活活地"埋葬"了。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复活者》一文所澄清的,就不仅只是被电台讹传?quot;已故"的复活,更包涵着那多年被污蔑诽谤所埋葬了的屈死者的复活。

      然而,有人却不甘心文怀沙的复活。

      下毒手活埋人的人,怎能容忍被活埋的人从土坑里重新站出来呢?要不,为什么许多人都感受到:平反冤假错案,总是那么艰难?

      然而,时代毕竟不同了。那种像"文革"中那样,一个蓄意挟嫌暗算他人的人,只要花8分钱邮票寄出一封随意捏造的诬告信,就可以把人置之于死地的时代毕竟过去了。那位可敬的"好事者"寄到报社的信,不但没能达到他的目的,反而引起了一些人的义愤和蔑视。

      不久,这件事就传到了文怀沙的耳朵里。有的人,担心这老人听了定会生气。但文老却一笑置之,并口占七绝一首,诗曰:

      宋谤窥邻屈善淫,老夫何幸嗣骚音。

      归程已渡沙千劫,犹有微情一往深。

      这短短的28字,高度地概括了古往今来一切遭受迫害诬陷的善良忠贞之士的深切感受,也抒发了他锲而不舍追求真善美的无限深情。第三句暗用南齐王简栖《头陀寺碑文》:"演勿照之明,而鉴通沙界;导忘机之权,而功齐尘劫。"末句又归之骚韵:"结微情以陈词兮,矫以遗夫美人。"(屈原:《九章抽思》)凡看到这诗的朋友,无不交口称赞。有人赞它是"千古绝唱",更有不少朋友赋诗唱和。

      画家范曾和曰:

      我有蛾眉意不淫,纷纷鹜逐乱骚音。

      洧盘濯发灵均在,贾谊悲怀一往深。

      丁卯春有好事者某佞,操登徒子口吻,致书X X报攻讦文怀沙先生,先生莞尔,口占绝唱。余喜其高韵,命笔赓和。

      老作家楼适夷,也吟诗唱和:

      雌黄任尔说贞淫, 厌听群鸦聒噪音。

      博謇好修初未变, 芸芸孰察此情深。

      画家钟灵,也吟诗唱和:

      怀沙教授自题《屈骚流韵》乃千古绝唱,和诗只可续貂耳。

      梦阮呕心写意淫, 千劫万难觅知音。

      慧根自有通灵玉, 耻向清流论浅深。

      诗人韩笑,没有唱和,却写了一首新诗赞他:

      传说他死啦!

      是真是假?

      他写藏锋诗,

      斥江青是龟主,

      --难免被刀剐呀!

      他爱屈原赋,

      悲回风而自沉,

      --并非不可能嘛!

      ……

      他长须潇洒

      神气胜菩萨……

      他嬉笑怒骂

      天真像娃娃……

      --诉被离间的痛苦,

      咒造谣者该杀!

      文怀沙不想死,

      --因为有人恨他!

      文怀沙不会死,

      --因为有人爱他!

      ……

      这些诗,写得多么好啊,它使我们高兴地看到:人间毕竟有正义,不乏秉公执言之人;嫉恶如仇之士。他们的诗,不仅怒斥群小,更赞美了满蕴骚韵、"博謇好修"的文老。这一来,"复活者"不但未被重新"埋葬",而且活得更好,青春更为焕发了。

      常言道:盖棺而论,但论好抑或论坏,对于死者来说,却茫茫然一无所知。而文怀沙死而复生,却得以亲自听到了毁誉之声。对此,他深深地引以为幸。于是,这位坦荡旷达勘破了生死之门的老兄,就在与我的一次畅叙中,提出了一个与众不同、令人惊奇的主张。他说他最反对遗体告别,在这种告别仪式上,又奏哀乐,又唱赞美诗(致悼词)。按常规,多半是把躺在那里、一无所知的死者又夸又赞。死者很老实,既不会脸红害羞,也无从反驳,或提相反意见。这真叫热闹中透着凄凉和寂寞了。所以他主张"活体告别",他要求亲友们在他生前或垂危时,搞活体告别,为毁为誉,各抒己见。麻雀叫,狮子吼…………好歹让他全都能听到。

      难道这是笑话吗?我认为在他的坦率和真诚之中包含着对生死观念的独到理解。谁能听到盖棺论定之声呢?恐怕只有像文怀沙这样死而复生的人,才会听到这种"死"后的议论罢?

      有感于此,84岁的常任侠教授也赋诗一首如下:

      不计左倾与右倾,友情为重泰山轻。

      且听身后盖棺论,谁似怀沙死又生。

      今世流言蜚语到处可闻,今日左倾明日或右,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纷传髯公已死,又复更生,亦异闻也。诗余附记。

      任翁八十四

      也许是为了庆祝文怀沙的复活,不久前范曾特地为文怀沙教授作了大幅白描造像,这造像画得好极了,画上的文老美髯飘拂,神采奕奕,堪称罕见佳作。范曾的国画白描造诣甚高。白描和西画的素描异趣。它好比写铁线篆,面临素宣,运腕挥毫,落"纸"无悔,容不得因循犹豫。特别是要求下笔挺拔有力,不容许利用水墨虚饰,按说这应属基本功,但这种基本功,其难度我认为超过任何工笔、写意的借助渲染。

      范曾不假颜色,用白描作大幅文怀沙造像,更可珍贵的是睥睨当代、惜墨如金的钱钟书先生,欣然命笔,  为这幅造像题赞辞。辞曰:

      文子振奇越世,范生超诣传神;

      画品居上之上,化人现身外身。

      一、四两句,针对文怀沙:所谓"振奇",意思是举凡俗夫腐儒皆恶詈文某;凡为文某所振动者,或对之悦服者,必是当代"奇才奇士"无疑;"越世",指文某在思想上先进之苦。故文某在旧中国便受难,基本原因是他蔑视那时的道德法律。他曾公开宣言:"道德是虚伪的,法律则是保护统治阶级的!"远在其青年时代,他便被目为"异端"。在"文革"中,他在狱中赋诗,讴歌红叶,并以红叶自许,乃有"贞姿羞列百花丛"之句。故被人指为反对"双百政策"。他也不加否认,还得意地自诩:

      "如果八个样板戏代表百花齐放。我庆幸与花无缘,自己只是'先天下秋'的一叶而已。我这一口十的最为显著的特点便是羞与百花同列。你们在花栏中争妍斗艳,我则倚天照海,叶绚九秋。"这样的论调,当然又被目为"异端"了。钱钟书先生以"越世"称之,意思就是文老的苦乐,是"越世"者的苦难。所以博学家钱先生心目中的文老非圣非贤,不衫不履,只好借用《庄子》的概念,称之为"化人"了。钱老的月旦评,涵义丰富,耐人深思。但是,正如唐代陆龟蒙所说:"纵有月旦评,未能天下知"。有什么办法呢,也许有两句诗可以概括文老:

      光芒天所妒,

      肝胆世难窥。

      但我认为:文怀沙教授还是很幸福的,那么多誉溢寰宇的当代著名学者了解他,赞扬他。那么多热情的读者敬佩他,仰慕他。特别是他经历了一次"死而复生"的考验,使我想起了19世纪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在为乔治桑举行的葬礼上讲的一段话:

      大地与苍穹都有阴晴圆缺。但是,这人间与那天上一样,消失之后就是再现。一个像火炬那样的男人或女子,在这种形式下熄灭了,在思想的形式下又复燃了。于是人们发现,

      曾经被认为是熄灭了的,其实是永远不会熄灭。这火炬燃得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光彩夺目,从此它组成文明的一部分,从而屹立在人类无限的光明之列,并将增添文明的光芒。…………那神秘的吹拂熄灭了虚假的光亮,却增添了真正的光明。

      带有悲喜剧意味的是:文怀沙教授的肉体之火并未真正熄灭,那种思想形式之火,却也比过去更加炽旺。那未被神秘的吹拂熄灭了虚假的光芒,却也增添了真正的光明。

      这,既是"复活者"的悲哀,也是"复活者"的幸运。这幸运是令人艳羡的。为此,我愿实践文老的主张,为  他举行"活体告别"。我奉献的挽联是:

      逢知惊旷度,

      越世叹骚才。

      且让我朗读"祭文":

      "我们的美髯公'复活者'哟!你临睨旧乡,去而复返。你帅云霓来御,望崦嵫勿迫!你九死未悔,一往情深;抑志弭节,心念旧恩!你行迷未远,好修为恒。你永远在内在的光明中飞腾…………呜呼!满蕴骚韵的'复活者'文怀沙先生哟!

      无论你在此岸也罢,彼岸也罢,抖落原本属于你本人的尘垢,和别人加诸你身的'阴影'。步兰皋,驰椒丘,骋游目,观四荒,追随你心上的诗人屈原于湘水之滨罢。愿你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呜呼!伏维尚飨! "

      1988年2月2日写于深圳西丽湖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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