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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闵良臣:《梅兰芳》热与京剧现状
    时间:2008/12/25 出处:北青
      因陈凯歌拍摄的影片《梅兰芳》正在上映,并据说已经创下1.2亿元人民币票房的价值,不仅梅兰芳要“热”一下,京剧也会跟着“热”一下。但实事求是说,也只会“热”一下。

      大家知道,上世纪初的“五四时代”,被誉为“国粹”的京剧就受到不少大名鼎鼎的人物,如胡适、鲁迅、钱玄同、傅斯年等人的批判。但现在看来,别说当时,就是在1949年后,就是在改革开放前,京剧都合“命不该绝”。不仅时势能造英雄,甚至还能决定一些事物的繁盛衰竭。到了今天,说是时势可,说是社会发展也行,总之,京剧现状并不乐观。

      这不是哪个人要来诅咒京剧,是客观使然,甚至也是一种规律。当然,这对很多人来说是残酷的。人是高级动物,喜欢艺术,甚至也像始皇帝梦寐以求长生不老一样地希望他所喜欢的艺术永生。

      然而难。

      近些年,从媒体上得知,央视和全国一些地方不断举办京剧票友大赛,每次大赛期间肯定也少不了要热闹一番。有次从“午间30分”节目中还知道,好像参加大赛者年纪最小的只有四岁,年长的近八十岁,与徽班进京200周年纪念那阵子的热闹劲儿差不多,真是大有再次掀起京戏热潮之势。然而到底如何,看看“200周年纪念”之后,就不难得出答案。殷鉴毕竟不远。

      而到了2008年春,更是邪乎,在继07年高中语文课本中要换上一些京剧选段后,还要让京剧进中小学音乐课程,至于后来是否成了现实,我也无心关注。因为仅据当时媒体报道,就不难预料后果。尽管教育部对九年制义务教育阶段音乐课程标准进行了修订,增加了有关京剧的教学内容,教材编写和光盘研制工作也已启动。然而,报道后面紧跟着就告诉我们,中国社会调查所对北京、上海、广州、深圳、郑州、武汉等地的1000名公众进行访问的结果是,当问及“京剧进课堂”是否有助于培养学生的爱国主义情怀同时也有利于整个民族文化的传承时,只有二成二的被访者表示“能”,而近六成的被访者却表示“不能”。

      为什么要花这么大力气“传承”京剧呢?就因为京剧是“民族文化”;而一说是民族文化,也就成了“文化传统”;而一说是文化传统,也就非“传承”不可了。但不知别人有没有这样的感受,我总觉得近年来所谓“文化传统”有点泛滥,特别是只要把什么一上升到“文化传统”,简直就了不得,尤其让人不能接受的,一说是“文化传统”,就与“爱国主义”联系上了;而一与“爱国主义”联系上,似乎也就有了进学校让孩子接受的理由,也就要去“培养爱国主义情怀”,言下之意,成千上万的孩子都要听那几个大人的。说句也许不该说的话,仿佛那数以亿计的中小学生都是他们家孩子似的。

      果真是优秀文化传统,又还不到彻底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在不影响当下生活的前提下传承一下,也没什么不可。怕就怕一说是“文化传统”,就要发扬光大,甚至“要从娃娃抓起”,更有甚者,还会不惜人力财力,大量耗费纳税人的银子。而这种人多的是,当时有人一直吵着甚至下决心要建“中华文化标志城”就是典型的例子。

      自然,中国的京剧,谁都不能说不好。不好,还能叫“国粹”吗?所以说,如果有什么人喜欢戏曲,而又偏爱京剧,在某个晚会上来他几嗓子,且演唱得有模有样,嗓子功夫也是了得,我不仅不反对,还会为他叫好。可现在情形不同。之所以“京剧进课堂”,就因为说它是文化传统。可你知道它是怎样一个“文化传统”吗?京剧不过二百来年的历史。资料中是这么说的:我国京剧的产生,源于所谓“四大徽班”进京。因何进京呢?就是为了庆贺乾隆皇帝80大寿。据记载,在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南方久享盛名的四大徽班,在清王朝驻南方封疆大吏和盐务官员的征聘下,纷纷进京参加为弘历(即乾隆)祝寿的演出活动。当然,四大徽班的表演艺术家们后来经过不断革新唱腔,又促进了西皮与二黄的交融,完成徽调与汉调、昆曲的合流,使之形成一种新的戏曲剧种——京剧,并将它推向全国,成为任何一个地方剧种都无法比拟的“国剧”。

      然而,就是因为上面这“传统”,就要我国数以亿计的孩子“传承”?难怪我就见到有人忍不住这样戏谑道:“梅葆玖疯了,竟然要求把《赤桑镇》中的唱段教给小学生,让他来教教看?所谓的国粹,如果连有人听都很难做到,还能称之为国粹吗?做人要厚道,能让孩子们有模有样地唱两段,也就对得起这种‘破落’的艺术了,别要求太高!”这话当然很偏激,可这不也正说明现在有不少人对京剧以及让这“国粹”进中小学生课堂实在很反感吗?

      中国的戏剧无论过去多么辉煌,走到今天,不管你承认与否,也不管你如何下大力气,甚至“要从娃娃抓起”地去振兴它,面对现状,却是近乎山穷水尽。那还在几年前,广东就有人曾在报上发表文章,说是“排一出,赔一出,演一场,赔一场。观众不接受,演员白费劲”。而如果有谁认为这只是我国广东现状的话,显然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1992年,我曾在《南方周末》发表的一则短文《戏剧不易改良》中引用我国戏剧研究专家徐城北先生举的例子,说是一个京剧团原本想去外地演出赚一笔,不想后来连回程的路费也没挣着。后来,央视《东方之子》节目采访评剧艺术家、后改行演小品且名满全国现已去世的赵丽蓉,问他对当前戏剧的现状有什么看法,赵丽容咂了咂嘴:“我琢磨戏剧还是要改。”至于如何改,她至死也没说——想也说不出。

      别看有人在那鼓吹,仿佛只要把戏剧改良一下,这戏剧便能重振雄风,东山再起了。这些人忘了一个基本规律,即时代在发展,社会在前进。而既然发展和前进,势必要有新的东西(包括内容和形式)。尤其是当旧的“慢节奏”不能适应新的“快节奏”时,说好听点,这个时代也就不能不摒弃这个“慢节奏”;倘是再说得难听点,说得有人不能接受一点,这就是不能不将跟不上时代发展的东西丢掉,至多是保留在博物馆里,陈列在那儿,供后人们神旺和怀念。从央视《东方之子》2000年10月17日播出的节目中看到采访中国京剧院院长吴江,这位院长也认为:“京剧如跟不上时代发展,不合社会潮流,完了就完了呗。”张中行先生在他的《文言和白话》一书中讲“变文”时有这样一小节话,或许对我们那些一心想改良戏剧“振兴戏剧”的人不无启发:“夸张,繁复,绘影绘声,多不合实际,都是变文的旧传统。近年来有些人注意这类通俗作品,有的人并且多方搜集,编为目录。但究竟爱读的人不多,所以没有辑本或选本出版。”如果读了这些还不能满足的话,那就允许我把梁实秋先生在《听戏》这篇文章中反对喊改良戏剧的话再抄一遍在这里:“我只知道一种艺术形式过了若干年便老了衰了死了,另外滋生一个新芽,却没料到一种艺术于成熟衰老之后还可以改良。”并在这篇文章的结尾他又补充说:“我常想,我们中国的戏剧就像毛笔字一样,提倡者自提倡,大势所趋,怕很难挽回昔日的光荣。”为什么呢?“时势异也!”

      改革开放后,虽然没人要特别推崇包括京剧在内的所有戏剧,可也没有人要刻意冷落,然而京剧,还有其他戏剧却“式微”下来。很显然,这是时代使然。如果真的有人要去问个为什么,我想,绝大多数国民都能回答出个“所以然”来,只是我们那些喜欢这种艺术,甚至依靠这门艺术“吃饭”的人觉得不可思议。故即使在现实中一再撞上“南墙”,依然还是要“执着”地坚持下去。如果说这有点可悲,有人可能会认为我这话不近人情。可事实胜于雄辩不说,我们还是不能不承认连马克思、恩格斯都非常尊崇的黑格尔先生所说的那句名言,即“凡是现实的都是合理的,凡是合理的都是现实的”,有着一定的道理。而再按恩格斯在《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这篇著作中对这句话进行创造性地诠释,即认为黑格尔的这道命题是有条件的,即“凡是现存的绝非无条件地也是现实的”,那么,京剧的式微更是合乎“天道”合乎“常道”了。

      当然,自己也注意到了,近年来有的地方希望能对戏剧(包括京剧)进行改革,甚至开展了像“戏剧改革的底线在哪里?”这样的大讨论。可转眼又是数年过去,好像一直没有讨论出个结果。至于有人所说的“从中国历史发展的规律看,这些艺术形式,虽然有时衰落,有时兴旺,有时又蜕变为另一种形式,但都不会死亡”,我是不敢相信的。

      据知中国的戏曲有二三百个剧种,而中国传统戏剧艺术,是歌、舞、剧三者的结合体。从周秦时期的“优伶”、到汉代的“百戏”、再到元代的“杂剧”,几千年发展至今,形成了中国戏剧的众多传统剧种。然“发展”到今天,如果实事求是的说,在全国能叫得响的不是很多,也就那么十几二十个。2001年11月下旬,在南宁落下帷幕的第七届中国戏剧节上,也只展演了36出剧目,涵盖的也只有22个剧种。这二三百种也好,这十几二十个也罢,说句不太客气的话,都是在作“垂死挣扎”。我们现在是拼命努力想把一些剧种保留下来,“发展”下去。然却事与愿违。就像我们现在不得不面对的现实:“实际上,长久以来,程式化的传统戏剧正面临着一个尴尬的局面——年轻观众锐减,他们对中国戏曲的‘唱念做打’、‘一桌两椅’等传统和在几乎空荡荡的舞台上‘讲述’故事的绝招感到费解,看戏成了智力考试。”(《戏剧改革的底线在哪里?》,见2003年9月8日《南方日报》)

       当然,一说起来,一个个剧种都各有自己的辉煌,甚至也还有叫得响的“代表作”、“成名作”,然而,昆曲虽然有《十五贯》,越剧纵然有《红楼梦》,黄梅戏尽管有《天仙配》,豫剧即便有《朝阳沟》,京戏就更不用说了,它是国戏国剧。但因种种缘故,这些剧种怕是都难有旧日的热闹了。川剧,有人试图改良,且据报道也有成绩,可如今还是冷落无闻。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殊的“精神文明”,有具体的文化样式,唐诗宋词元曲之说绝非空口无凭。早些年相声走红,后来却不得不让位于小品。

       既如此,即便我们再作努力,恐怕也只能是让中国的戏剧“苟延残喘”,多维持一些时日。这就如同一个垂死的病人,由于他的亲人对他的亲情对他的热爱,不忍心看他等着死去,明知病人已是不治之症,也还是竭尽全力维持他的生命,不肯放弃对这个垂死之人的救治,并且就这样一直要让这病人在不断地救治中告别人世。这样做,似乎很合乎“人道主义”,更合乎几乎自从有了人类以来人们一直这样做的习惯。但用现代人的眼光,抑或用更人道的说法,对于无法治愈而又十分痛苦的病人来说,倒不如让其“安乐死”好。

      中国的戏剧又何不是如此呢?我们之所以只到最近二十年才感到这个问题,无他,只因我们先前经济太落后了,生活水平太低下了,思维观念太陈旧了。假如早二十年搞改革开放,假如早二十年过上今天这样的物资和文化生活(我指的主要是中国的城市),假如早二十年像今天这样“解放思想”,可以相信,中国戏剧的的危机也就早二十年出现了,说得严重点,也就让人们早二十年看到了它的“垂死挣扎”状。当然,任何一种文化艺术,都不可能一下子消失,一些人也不会允许它一下子消失,其实这也是一种“规律”。

      当然,我也承认,即如有人所说,“戏曲的很多程式从形式上已经达到了一个非常完美的境地。对一些老戏老剧,可以像文物一样保留它的原貌;新剧要从生活、从人物出发,程式化的东西应该自然地融入,生硬的搬用是不合适的”。我认为这段话有合理的成分,即“对一些老戏老剧,可以像文物一样保留它的原貌”。但我们必须意识到,戏剧一旦达到“非常完美的境地”,也就老了,或说也就离“死”不远了。这样说,绝非是在诅咒戏剧。因为这是一种规律:“完美”了,就不思改革,也很难改革。而不能改革,必然落后于时代,而作为一种文化艺术,只要落后于时代,也就没有什么话好说,用句老百姓的大实话,便是“除死无大灾”。

      几年前,也就是在第七届中国戏剧节期间,我在报纸上读到一篇文章,注意到其中有这么两段话。一段是:“很多地方传统戏还是演过去了多少年的旧题材,过了半个世纪还在打算老戏新演,而没有注意到观众群、时代的变化。地方戏剧题材的选择也得遵循艺术创作的规律,常演常新,不仅上台面,而且上水平,这样,中国戏剧才能有真正繁荣的新局面。”

      这几句话乍一看,说得很不错,似乎也击中了中国戏剧的要害。但因为从根本上还是想让垂死的中国传统戏剧活下去,不遵循大自然中的一切都有生有死的铁的规律,因此这话至多也还是在给中国的戏剧开“救治”的方子。然而,恐怕即便是不少戏剧圈内的人也都明白,无论是怎样的名医怎样的高人,对于救治中国传统的戏剧怕也都是回天乏术。因为我们不仅从来没听说过有人活到“万岁”以至于“万寿无疆”,也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戏曲能唱几千几百年,能常盛不衰,能流传至今。另一段,也就是那作者在这同一篇文章结尾时说的几句话,让我感到很奇怪:既然“作为世界传统戏剧艺术代表的希腊悲剧、印度梵剧已经逐渐消亡了”,作者却又在那“然而,人们相信,中国传统戏剧艺术只要不断推陈出新,并通过中国戏剧节这样有效的方式发扬光大,就能够很好地生存下来”。按照这话推下去,那就是说,传统的希腊悲剧、印度梵剧之所以消亡了,就是因为他们没有“不断推陈出新”,就是因为人家没有像中国这样的“戏剧节”。不知这样说,有多大的科学性,更不知作者所说的“人们”,是个怎样的复数,又是如何证实的。因为就我所知,在今天,“相信”中国的戏剧只要在一些努力之后就能“发扬光大,就能够很好地生存下来”的人们,恐怕不多。

      因此,我们不管是说“传统要与现代结合”也好,甚至认为“传统与现代如何结合是戏剧改革的关键”,比如将“传统的审美标准和现代的技术手段,如声、光、电、气等科技手段的运用,西洋音乐、流行音乐的加入”,可“这些新的表现手法……仍然需要实践来解答” (此段所引均见《戏剧改革的底线在哪里?》)。

      是的,我注意到有人提倡“应辩证地看待戏剧改革”,说“传统的东西不一定就落后,其中也有精华”,还说,“我们允许、支持创新,但不赞成不顾传统根基盲目地发展。每个艺术品种都在不断发展中吸收、创造一些新的东西,这些新东西如果在社会上得到普遍的认同后,它以后也可能变成一种传统”。这几话应该说也没错。但我们不能不承认,“不落后”的传统,事实上很少,几乎没有,尤其是就文化艺术而言。是的,“传统不是一无是处”。但传统就是传统。可以说,自有人类史以来,也不知有多少传统最后只好退回到历史之中。这往往不是人为的,而是规律,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规律。正因此,我仍然坚持中国戏剧的前途不是改不改革的问题,而是如何才能让它们比较体面地寿终正寝。

      其实,一些思想比较解放的人对这个问题也有渐进的认识:“戏剧程式和形式的完善其实也是一个对生活和其他的艺术门类的提炼吸取的过程,古来戏剧形式的每次变化,实际上也是‘当时的现代’和传统的有机结合。前人成功的改革在今天也变成一种传统和历史,那么今天的改革也可能会成为明天的传统和历史。值得指出的是,中国传统戏剧究竟要经过怎样的改造才能适应现代需要,或者说戏曲改造的最终目标是什么?”(见《戏剧改革的底线在哪里?》)

      “是什么?”我想没有人能回答得了。

      只是说一千道一万,一些人还是想让中国的传统戏剧活下去。其心可敬,其情可悯。然而我却有点不识时务不近人情地想说:既然可以作世界传统戏剧艺术代表的剧种,尚且能允许它们逐渐消亡,而对我们这些还不足以代表世界传统戏剧艺术的剧种却非要敝帚自珍,这虽然于情可悯,却于理不通。那些一心想保存中国传统戏剧的人们,须知,希腊悲剧、印度梵剧之所以已经逐渐消亡,也正是因为它们已经到了该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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