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35年的时候我退休，在我的退休文件上写着：和菜头，性别不详， 2000年注册新浪论坛，按照有关规定享受网络退休待遇。那本规定上说了，凡是1999年12月31日前（含）注册新浪论坛用户的ID，享受网络离休待遇。1997年新浪论坛的前身四通利方成立，2007年四通利方已经风流云散，但是新浪论坛还在。2017年，不知道新浪还在不在？
参加新浪论坛十周年庆典不是为了展望未来，而是为了缅怀过去。与其说它是一次光荣的庆典，不如说它是一次深长的缅怀。在我看来，新浪论坛的前身是中国互联网的“万坛之母”。我的朋友ZIPPO教育我说，其实1997年不独只有四通利方，还有好几个别的论坛同时存在，而海外的中文论坛甚至比国内要发达。
但是，当年活跃在四通利方的那一批网友无论是在相对数量上还是绝对数量上都占据着优势。而随后大家散开，前往各地，造就了1997年-2000年中文互联网的空前繁荣。今天，网友这个概念和当初相比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谁还会在今天垒5000字的砖贴？谁还会在今天告诉网友自己的真名和电话？谁还会参加三天一小聚七天一大聚的网友见面，夜里十一点一声召唤就跳上三环路？和14.4猫一样简陋的聊天室早已经成为历史陈迹，而没有照片和视频头的当年旧人却让人想起久违了的“纯真”二字。
28日下午，我参加了新浪网举办的新浪论坛十周年庆典，地址在52街俱乐部。为了这一天，新浪论坛的小浪做了无数前期准备工作。要接待500名新浪网友，让整个工作团队忙得脚底朝天。而我的身份非常尴尬，不新不旧，严格地说是作为一名观察员列席庆典。看新人们玩笑打闹，看旧人们欷吁感慨。老榕就没有来，尽管人人都觉得他应该出现，但是事到临头他却住进了医院。纳纳也没有来，她叫我带的原话是：十年了，若见，哭死；若未死，喝死。北京厨子说是不来，但是最后还是来了，和李嵩波坐下到散场都没停过咬耳朵。
500人规模的网友见面是我生平仅见，重点在于大家彼此谁都不认识谁。当庆典宣布十佳网友和十佳坛主时，只有本坛的网友欢呼致意。今天的新浪论坛已经高度离散化，每个人都属于特定的论坛。类似1997年的时候那种名动四方的事情，永远只是历史。论坛里不会再有“四大杀手”，也不会再有所有人为一篇《金州》撒泪顿成倾盆雨的场景。十年里，网人们已经为网络在论坛里倾撒完最后的一丝激情。所谓“网络天下”的意思就是比特流相通，老死不相往来。
总有人感叹网络的威力，觉得它瞬间就能移山倒海，形成铺天盖地的声浪。但事实上信息在网络上的传播永远都是不均衡的，声浪再大，也不等于说“人人知道”。FRJJ人人都知道，原因不是网络，而是发行量更大受众更多的平媒的影响。在庆典上，二月丫头、公交MM和非常真人都出现了。他们身后的上千万量级的点击不足以让这区区500人全部认识，环顾四周，永远有惊愕和好奇的脸。而他们粉丝的细分使得没有任何一位“网络红人”成为超网络的偶像，受欢迎的程度远远不能和“超女”相比。
非常真人参加了现场SHOW，在舞台上他们不是以漫画而是以音乐舞蹈为手段。POSE、空翻、挥手、致谢，和任何一只职业娱乐团队都没有任何不同。他们就坐在我的身边，来的时候并非一个人，而是一整个团队。周边有支援的人员，负责联络、道具不等。也就是说，他们相当专业。当草根明星一样需要专业，这让我对所谓“草根理论”产生了极大的怀疑。十年之后的今天，大概没有什么人能真的再走“草根路线”。一切都只是操作手段而已，一切都已经精心策划，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白衣飘飘的少年郎仗剑行走天涯，在将来只会再次回到武侠书里，重又成为想象。
当年的离休级网友组成了几大方阵，我用手指点着他们的头细细算过，现在还在网上活跃的人已经没有几位。相当大的一部分人已经进入了互联网业，并且位高权重，甚至已经抛售了股票不复再现。十年时间，他们完成了从互联网内容提供者到互联网内容服务商的转变。他们不单是当年在创造，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成为了网络的控制者。十年前他们发一篇贴子，引起的仅只是砖战。十年后，他们的的一句话决定未来网络的走向。即使不在IT业界，他们也进入了文化、新闻界、出版界，拥有了比网上更大的话语权。他们因为不再是网友而继续维持网友的身份，这一点让我觉得人生如梦。
在整个庆典上，让我产生了一种极为强烈的孤独感。迄今为止，我所从事的职业和网络毫无任何关系。和网络旧人们在一起，我们之间的交集已经越来越少。只是对旧日时光的共同回忆而把大家维系在一起，我和很多人已经多年没有掐过架，当大家谈起婚姻、房子、基金和股票时，我觉得极为遥远。我们已经很久不曾一起做过点什么，甚至是一起在网上胡闹。而看到网络的新人时，感觉则更为遥远。因为我们并不曾生活在同一时空，即使是在现在。我们彼此之间毫无任何意义，他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而且，大家对网络的理解已经完全不同了。他们使用他们的网络，我活在我的网络上。
一切世象都是虚妄，都是心波的倒影，是露水是晨雾是闪电是梦幻。与五百人众同坐，感觉和周围五百大洲空无一人一样。网络世界已经破碎为不可见的碎片，网民越多，这种破碎过程就越彻底干脆。十年前，网络是洞彻天地的一面大镜子。十年之后，网络是每个人手中不经意握着的一小片残片，用那点反射光娱乐自己。2007年，关于网络的相同尚存某个共同体。2017年，这种想象的共同体相信已经所剩无己，不知道各种聚会还有什么意义？
像是一个由无数人欲念瞬间成就的结界，话语在其中曾经烧彻三千大世界。如今手印散开，密咒随风。回到原地，清风月明，万籁俱寂。沙漠之外还是沙漠，流光之外还是流光，风声之外还是风声。任何人总不免真相大白的时刻，任何人只是自己和自己在一起。哪里有什么十年？梦了又梦，恋着不想醒来而已。生活依然在每天早晨8点到来，似乎对此毫无觉察。面条的滋味是美好的，关键在于你得多加葱花。没心没肺在街上的玩闹时光终有一天终结，等着听妈妈叫我回家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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