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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中天:劝君免谈陈寅恪
    时间:2006/08/31 出处:凯迪网络
    一 不该热的热了起来
        已故历史学家陈寅恪在辞世多年后忽然成了文化新闻的热点人物,似乎是一
    件没什么道理的事情。
        史学不是显学,陈先生也不是文化明星、大众情人。没错,这些年文坛荧屏
    上是有不少“历史”,而且上演得轰轰烈烈,风头十足,好像全国人民都有历史癖,
    也没患过健忘症似的。然而最走红的“历史小说”和“历史剧”又是什么呢?《还珠
    格格》和《雍正王朝》。前者已自己坦言是“戏说”,后者则被史学界斥为“歪说”
    。历史在文艺作品中能不能“戏说”或“歪说”,这是另一个问题(比如《西游记》
    就是戏说,《三国演义》则是歪说,或不乏歪说成分)。但戏说、歪说不等于实说、
    正说,总归是一个事实。它们和陈先生以及陈先生所治之史八杆子打不着,也是一个
    事实。所以,历史小说和历史剧走红,并不意味着历史学家也会走红,也该走红,何
    况那历史小说和历史剧还是戏说和歪说?事实上历史学家无论生前身后多半都是很寂
    寞的。唐长孺先生曾自撰墓志铭曰:“生于吴,殁于楚,勤著述,终无补”,说的大
    抵是实话。一个历史学家可能会因其学术成就而成为文化名人,却很难因此而成为热
    点人物。如果成了,那就一定有别的原因,比如吴晗。
        陈寅恪也不同于其他一些文化人。他不是金庸,不曾写过从政治家、科学家
    到“引车卖浆者流”都人见人爱的新派武侠小说,也没那么多门徒和拥趸。他的著作
    ,选题既很专门,文字也很古奥,感兴趣的人不多,看得懂的人也不多,感兴趣又看
    得懂的更是凤毛麟角,哪里会弄得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他也不是余秋雨,不曾炮制过
    “香喷喷甜津津有点嚼头,完了还能吹个泡泡”的“文化口香糖”,亦不曾发表过声
    讨盗版集团的《告全国人民书》。他的著作才不会被盗版呢!没有哪个小女生或小男
    生会去买《元白诗笺证》或《柳如是别传》。柳如是?柳如是是谁?是王菲吗?还是田
    震?陈寅恪又是谁?是汪国真、赵忠祥吗?陈寅恪还不同于吴晗、梁漱溟。他不曾被指
    控为“文艺黑帮”的头子,在一夜之间成为全国上下口诛笔伐的对象。他也不曾在建
    国之初公然向伟大领袖叫板,以后又在“批林批孔”时公然对抗,宣称“只批林,不
    批孔”。陈寅恪的最后20年,基本上是冷清寂寞,默默无闻的。他甚至不同于钱钟书
    。钱先生和陈先生一样,也是学贯中西博通今古,也是淡泊名利不事张扬。他的《管
    锥编》、《谈艺录》,也没多少人看得懂。但钱先生毕竟写过《围城》呀!还被拍成
    了电视连续剧,还拍得挺成功。这就举国皆知,人人趋之若鹜了。那么,陈先生可曾
    与大众传媒缔结过良缘吗?没有。
        所以我赞同骆玉明教授的说法:“陈寅恪最不应该成为公众人物。”然而“
    最不应该成为”的最终还是“成为”了。而且,还弄到了人人都拿他来附庸风雅,谁
    不说陈寅恪谁就狼心狗肺缺心眼儿的程度。至于这些说词究竟有多少符合历史事实,
    又有多少最得逝者之心,那就只有天晓得了。正所谓:身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
    中郎。
        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和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冷和热。最不该热的热了
    起来,就一定事出有因。


        
        二 事出有因原因也是多方面的。
        比如国内民众的关心,便多半带有好奇心理。的确,像陈寅恪这样可以公然
    不参加政治学习,不接受思想改造,不宗奉马列主义的知识分子,在上世纪五六十年
    代还真没几个。然而陈先生不但做到了,还基本上安然无恙。他这颗“刺儿头”不但
    没被剃掉,反倒是中共高层还对他关怀备至,礼遇有加。就连饮食起居这类生活小事
    ,也有劳身为“封疆大吏”的陶铸亲自过问,又是送牛奶,又是派护士。在那个就连
    陈毅元帅都吃不到苹果的“三年困难时期”,陈家居然“鸡鱼等肴馔甚美甚丰”,让
    前来探视的老友吴宓感慨不已。这才真是怪了!于是人们就很想知道,陈寅恪这“瞎
    老头”受此优待,究竟凭的是什么?疑团很快就因史料的披露而冰释。原来这陈寅恪
    并非等闲人物。他的祖父陈宝箴,未出道时就为曾国藩所器重,后来官居湖南巡抚,
    是戊戌变法时推行新政的风云人物。父亲陈三立(散原先生),早年和谭嗣同、徐仁铸
    、陶菊存一起,号称“晚清四公子”,晚岁则以诗文著称,被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
    评价为鲁迅之前中国近代文学成就最高者。在一个重血缘,重门第,重承传,重渊源
    的国度里,这已经足够让人肃然起敬了。何况陈寅恪本人也十分了得。他12岁时就东
    渡日本,以后又游历欧美十数年,回国后与赫赫有名的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同为
    清华国学研究院四大导师,而1925年吴宓举荐他任此教席时他才35岁。他学问大得吓
    人,据说外语就懂十几门(也有说二三十种的)。名气也大得吓人,据说毛泽东访苏时
    ,斯大林还专门问起。英国女王也曾来电问其健康。这些都让人啧啧称奇,哎呀连声
    。如此之多的光环加之于身,被推介给大众也就不足为奇。
        但这些显然不是我们关心的。海外学人的关注则难免带有政治色彩。他陈寅
    恪:绝代通懦们看到的是陈寅恪最后20年生活的另一面:衰老病残,冷清寂寞,心情
    郁闷,晚景凄凉,最后被迫害致死,死不瞑目。对此,他们表现出强烈的不满、极大
    的愤慨和深深的惋惜,这是可以理解的。我们不也一样么!然而海外某些先生(如被李
    敖称之为“国民党同路人”的余英时),硬要有意无意地把陈寅恪塑造成国民党政权
    的“前朝遗老”,认为他留居大陆后不久就后悔自己的选择,甚至对自己的“晚节”
    感到愧耻,为“没有投奔台湾而悔恨终身”,便未免是戴着有色眼镜看人,有些想当
    然甚至自作多情了。反倒是身为国民党台湾当局“国防部长”的俞大维,由于对陈寅
    恪知之甚深,其悼念文章便丝毫不从政治取向上着墨,因为原本不必“多此一举”么
    !没错,陈寅恪在1949年以后是不怎么积极合作,更不要说“靠拢组织”。他身为全
    国政协常委却从不进京,对思想改造之类的运动更是语多讥讽,能不理睬就一概不予
    理睬。但这只是他的“独立立场”所使然,与他对国共两党的爱憎好恶毫不相干。他
    要当真喜欢国民党,当初怎么不跟着到台湾去?事实上陈寅恪的心思是很明白的,那
    就是“不论哪一个政府我也没有关系,只要是能够继续让研究古物”。这话虽然是冼
    玉清说的,却很能代表陈寅恪的心声。早在谈到王国维之死时,陈寅恪即有“非所论
    一人之恩怨,一姓之兴亡”的说法,他自己当然也不会囿于“一党之恩怨,一府之兴
    亡”。看来,准确的说法是:陈寅恪和国共两党都没有关系,也不想有什么关系。他
    只想作为一个独立的学人,进行自己独立的学术研究。我们最好还是不要违背先生的
    心愿,把他扯进政治斗争中来。事实上正如《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一书作者陆键东
    所言,政治这个范畴,“已难以覆盖陈寅恪的文化意蕴,也无法盛得下陈寅恪的人文
    世界”。
        那么学术呢?陈寅恪在学术上的意义又如何?他的学问、学识、学养、学术水
    平和学术成就无疑是顶尖级和超一流的,要不怎么被称作“教授中的教授”(郑天挺
    语),公认为史学大师、文化巨匠、旷世奇才?早在20世纪中叶,陈寅恪便已“站在一
    个旁人难以企及的学术境界”,其学术成就则涵盖了历史、宗教、语言、文化、文学
    诸领域,被视为一座丰富的文化矿藏。但学问大不等于成就大,成就大也不等于意义
    大。陈寅恪的学术意义究竟有多大,我可没有资格来妄说,而且也认为并不重要。因
    为陈先生的学术意义再大,也构不成他成为热点人物的原因。史学毕竟不是显学么!
    对柳如是、再生缘感兴趣的人想必也不会太多。这些课题,和我们又有什么相干,犯
    得着大家都来过问?

    三 孤傲怪僻之谜
        读《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常常会有倒吸一口冷气的感觉。
        尽管陈寅恪的故事在那个时代远不是最触目惊心的,也尽管该书作者陆键东
    尽量用了一种平实的史笔来讲述那发生的一切,但还是看得我惊心动魄,而印象最深
    者,除陈寅恪的清高自负外,就是他的孤傲与倔强,骨气与胆量。
        他真敢!1953年,中共中央历史研究委员会决定在中国科学院设立三个历史
    研究所(上古、中古、近代),拟请陈寅恪任二所(中古所)所长,他开出的条件居然是
    “允许中古史研究所不宗奉马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而且,“不止我一人要如此
    ,我要全部的人都如此”。这还不算。他还要毛泽东或刘少奇给他开证明,“以作挡
    箭牌”。如果只是他陈寅恪一个人或中古所搞点“特殊化”倒也罢了,他还说“最高
    当局也应该和我有同样的看法,应从我说”。这就实际上是要全国学术界都不宗奉马
    列主义,并不学习政治了,岂非存心“逆历史潮流而动”?以草间布衣一介书生,而
    公然要求“最高当局”也听他的话,从他之说,此等“狂妄”,岂非空前绝后胆大包
    天?他也真做得出!系里组织拜年,被他拒之门外;北国政要来访,也被多次挡驾。拒
    人千里之外,已是悖乎常情,何况被拒者竟是赫赫有名炙手可热的康生康大人?虽然
    对康生的拒绝是“有礼貌”的,理由也还说得过去:陈先生病了,正在卧床休息。但
    当真愿意一见,也还是可以见一见的,至少可以在病榻上敷衍一下。然而无论学校办
    公室的人如何动员,陈寅恪就是不见!不见康生,也不见别的人。不见也就罢了,他
    还要赋诗云:“闭户高眼辞贺客,任他嗤笑任他嗔”,直弄到“一生负气成今日,四
    海无人对夕阳”的地步。
        是陈寅恪不喜交往不近人情吗?不是。陈寅恪也是有交往的。他交往的人,
    不但有校长(如陈序经)、教授(如冼玉清),还有护士、伶人、工友。被一般人认为“
    不好接触脾气大”的陈寅恪,对老校工梁彬却十分客气热情,信任有加,不但称他为
    “彬叔”,还让他参与一些家事。陈寅恪并不是性格乖僻之人。
        那么,是陈寅恪讨厌政治,或如董每戡所言,是“书生都有嶙*:骨,最重交
    情最厌官”吗?好像也不是。陈寅恪也不是所有官都不见,所有的官都不交。他和傅
    斯年的关系就很好,和胡适的关系也不错,而胡适可是做过“官”的,傅斯年更是一
    生效忠国民党,且“死而后已”。这里也无关乎国共两党之争。因为陈寅恪也和许多
    共产党高级干部有交往甚至有交情,或在内心深处敬重他们,比如陈毅、陶铸、杜国
    庠、冯乃超。
        也许,陈寅恪夫人唐郰对冯乃超的评价多少能透露出一点消息。唐郰说:“
    冯副校长虽是个老党员,但倒是个念书的。”也就是说,是不是党员或官员,是共产
    党还是国民党,都不要紧,要紧的是读不读书,或是不是读书人。胡适是,傅斯年是
    ,郭沫若、胡乔木、周扬也是,游走于国共官学之间的章士钊当然更是。陈毅和陶铸
    虽然不是学人或严格意义上的读书人,却也是有知识有文化有学问有才华的“儒将”
    ,而且尊重知识和学术。由是之故,他们也得到了陈寅恪的尊重。
        但分寸还是有所不同,除身为“一方父母”的陶铸外,共产党这边,最受陈
    寅恪欢迎敬重的是陈毅。他得到的情感回报是“肃然起敬”。次为杜国庠。他得到的
    回报是“道不同然相知高谊仍在”。胡乔木也不错。他得到了“中国传统为师者的那
    一份慈爱”。郭沫若的情况比较微妙。毕竟双方都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人,也都不
    是等闲之辈。然而一个是“马列主义史学”的代表,一个是“资产阶级史学”的重镇
    ,针锋相对水火不容又都风流儒雅德高望重,也就只能寒暄多于交流,在谈笑风生的
    背后仍是格格不入了。郭对此其实也有清醒的认识,谓之“壬水庚金龙虎斗,郭聋陈
    瞽马牛风”,虽是笑话,却有深意存焉。
        不过郭沫若这个“戏言”的水平之高,却也不能不令人叹服。郭属龙,陈属
    虎,两人又观点相左,当然是“龙虎斗”。郭耳聋,陈目盲,两人又立场不同,当然
    是“马牛风”。但如此之巧对工对绝对,大约也只有郭沫若才想得出。故龙争虎斗唇
    枪舌剑之余,也未尝没有惺惺相惜。尽管10年以后,郭沫若还是在其新著《李白与杜
    甫》中对早已含冤去世并无还手之力的陈寅恪杀了个回马枪。
        最惨的是康生,他吃了闭门羹。康生其实也应该算是“读书人”的。他是毛
    泽东身边的“大秀才”,读过很多书,文笔极好,书画俱佳,艺术品位也很高,而他
    的大奸大恶在当时还尚未暴露无遗,或不为外人所知。无论从哪方面(政治地位或文
    化修养)讲,他都应该见得着陈寅恪的,却被拒之门外。1949年以后,康生哪碰过这
    种软钉子?于是他就来了个“软着陆”,只用轻飘飘两句话,就让《论再生缘》的出
    版几乎成了永无期日的事情。
        比康生待遇稍好一点的是周扬。周扬本来也是要吃闭门羹的,只是因为看陈
    序经的面子,不想让陈序经太为难,陈寅恪才勉强答应见周扬。但周扬在中山大学东
    南区一号二楼上显然没吃到什么好果子。“陈寅恪的态度是挑战式的”,而一向辩才
    无碍的周扬则显得底气不足,几无招架之功。尽管如此,回到招待所后,周扬仍掩饰
    不住自己的兴奋,因为他总算见了陈寅恪一面。当然,他对陈寅恪的感觉也和许多人
    一样:“有点怪”。
        比康生更惨的是某些学人。他们遭到了陈寅恪的讥讽甚至痛骂。早在1952年
    ,陈寅恪就写诗讽刺他的那些北国同仁,还特地把这首诗寄给北京大学教授邓之诚:
    “八股文章试帖诗,尊朱颂圣有成规。白头学究心私喜,眉样当年又入时”。这显然
    是讽刺从1949年至1952年短短三年间,学人们纷纷“弃旧迎新”、“弃暗投明”,放
    弃轻车熟路的旧研究方法,生吞活剥马列主义,炮制新八股。其中,便不乏年事甚高
    者,比如辅仁大学校长、历史学家陈垣,1949年时69岁,当然是“白头学究”了。1953
    年底,陈寅恪又当着汪馪的面,连续两天怒骂那些加入了民主党派的朋友,称之为“
    无气节”、“可耻”,喻之为“自投罗网”。据说,陈寅恪大动肝火,“恣意评点人
    物,怒说前因后果,极其痛快淋漓”。
        看来,陈寅恪对所谓“时尚”,所谓“新学”,已是积怨甚深,对那些一心
    想要“眉样入时”的“读书人”,也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
        这就决不只是什么个性孤傲、性格怪僻了。


    四 人品与气节
        陈寅恪的这种态度很容易被人误认为是反对现政权,反对共产党,反对马列
    主义。其实不然。倘若如此,他为什么不去香港、台湾,为什么同意担任全国政协常
    委,为什么还要和杜国庠、冯乃超这些共产党人交往?他甚至也不是什么社会活动都
    不参加。1954年5月3日的“敬老尊师座谈会”他就参加了,还戴了大红花,这也是一
    种“时俗”么!怎么并无反感,反倒欣然?这里面一定还有更深一层的原因。陈寅恪的
    政治态度一直是个谜。他好像谁都看不惯。袁世凯当大总统,他讥为巴黎选美:“花
    王哪用家天下,占尽残春也自雄”;张勋组阁,他讥为妓女作秀:“催妆青女羞还却
    ,隔雨红楼冷不禁”;国民党长江防线失守,他也幸灾乐祸:“楼台七宝倏成灰,天
    堑长江安在哉”。但如果你认为这是因为向往新中国,或是怀念旧王朝,恐怕就错了
    。他在回忆洪宪称帝一事时说,当时不少文人都对袁某人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让他
    深为道德的沦丧而痛心。“至如国体之为君主抑或民主,则尚为其次者。”君主还是
    民主,这在许多人看来是至关重要必须力争的,而陈寅恪以为其次。那么,什么才是
    最重要的呢?
        是道德,是人品,是气节。1964年5月,陈寅恪向自己晚年最知心的弟子蒋
    天枢托以“后事”,并写下了带有“遗嘱”性质的《赠蒋秉南序》一文。在这篇不足
    千字的短文里,陈寅恪称自己虽“奔走东西洋数万里”而“终无所成”,现在又“奄
    奄垂死,将就木矣”,但也有足以骄傲自豪者,那就是:“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
    ,曲学阿世,何可告慰友朋”。也就是说,他陈寅恪一生之最为看重者,不但不是金
    钱地位,甚至也不是知识学问,而是人品与气节。
        事实上陈寅恪愿意与之交往或表示敬重的,不论是国民党共产党,还是无党
    无派,都是人品极好的人。陈毅,光明磊落,直率坦诚;傅斯年,为人正直,疾恶如
    仇;刘节,秉性梗直,宁折不弯;冼玉清,一生清白,遗世独立。有意思的是,他们
    还多半都有些脾气。比如陈序经为人是很谦和优容的,但当有关当局强迫他加入国民
    党时,他把“乌纱帽”掼在桌子上:“如果一定要我参加国民党,我就不做这个院长
    。”又比如杜国庠一生为人宽厚平和,但面对极左思潮也会拍案而起,气愤地表示“
    批判陈寅恪批得太过分”!因此他们也都往往会做“傻事”,说“蠢话”。比如刘节
    就曾在1958年“大放厥词”:什么大跃进人人意气风发,“一起发疯”倒是真!这种
    “逆言”也是说得的?但他实在忍不住。
        当然,他们也多半都没有什么“好下场”。
        没有好下场是明摆着的,甚至是他们“自找”的。“文化大革命”中,刘节
    听说“造反派”要批斗陈寅恪,竟奋然表示愿意替代陈先生上台挨斗,并视为一种荣
    耀。如此“不识好歹”“自讨苦吃”,如此“螳臂挡车”“以卵击石”,还能有什么
    好结果?然而,明知没有任何好处,同时也于事无补,他们却偏偏还要做。也正是在
    这里,我们看到了一个人品质的高贵。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同声相应,同气相求。陈寅恪“吾道不孤”!然而陈
    寅恪作为一个历史学家,还有更深的想法。在1950年正式刊行的《元白诗笺证稿》一
    书中,他谈到这样一个历史惯例:但凡新旧交替之时,总有人占便宜,也总有人吃大
    亏。那些乖巧的小人,“往往富贵荣显,身泰名遂”;而那些刻板的君子,则常“感
    受苦痛,终于消灭而后已”。为什么呢?就因为其时新旧道德标准和新旧社会风气“
    并存杂用”,有的人善于利用形势适应环境,而有的人则无此“乖巧”而已。
        显然,陈寅恪是把自己的某些“老朋友”,看作了“乖巧的小人”。
        于是我们大体上清楚了。为什么陈寅恪对杜国庠那样和自己“道不相同”的
    共产党人信任敬重,对某些先前的“同道”反倒蔑视而戒备?就因为前者“气节不亏
    ”。陈寅恪是从旧社会过来的人。他当然不会不知道在那个时代,坚持马列主义,信
    仰共产主义,要担怎样的风险。那是要掉脑袋的!所以,新中国成立以后,他们大讲
    马列主义,就不但可以理解,而且也理所应当。他们“本来”就是马克思主义者么!
    那些“眉样入时”的“白头学究”们却“原本”不是。
        “不是”当然也可以变成“是”,但要看怎么个变法,以及为什么要变。如
    果是自己通过学习研究,改变了观点,倒也理属正常,无可厚非。然而一夜之间毫无
    思考,就来了个180度的大转变,便很可疑。在陈寅恪看来,这不是降身辱志,便是
    投机取巧。但不论何种情况,都是“变节”。气节一亏,则其人不可取矣!事实证明
    ,陈寅恪的看法并不完全正确。1949年以后,中国学人的改变立场观点,宗奉马列,
    有的是“曲学阿世”,有的不是。汪馪就不是。他属于“心悦诚服”的那一类。否则
    ,当他自告奋勇充任“说客”,南下广州请老师进京时,就不会那么天真了。汪馪碰
    壁五羊城以后,受到不少埋怨。比他年长的其他陈门弟子都认为他不该用“官腔”和
    先生说话,更不该惹老师生气,甚至有人痛斥他“不知天高地厚”。这实在是冤哉枉
    也!汪馪对恩师的敬仰和感激是终其一生的。正因为“感恩戴德”,他才会那样说话
    。因为他对马列主义的服膺是真诚的。事实上在汪馪的学术研究中,历史唯物主义的
    观点和陈寅恪的治史方法浑然天成,了无陈寅恪所痛恨的“贴标签”的痕迹,文风新
    颖,令人耳目一新。这难道不是好事?正因为此,汪馪和陈寅恪谈话时,才会充满了
    “时俗”的口吻。在他看来,弟子发现了宝藏取得了真经而不与先生分享,那才是不
    道德。历史的悲剧或悲剧性也正在这里。汪馪和陈寅恪都是真诚的,道德的,而双
    方的格格不入却一至于此。一个要“革命”,一个要“守节”,这一场冲突是在所难
    免的了。问题是,陈寅恪为什么要对汪馪发那么大的脾气,以至于说出“你不是我的
    学生”这样的话?答案也许就在汪馪笔录的《对科学院的答复》里面。在这篇自述中
    ,陈寅恪说:“研究学术,最主要的是要有自由的意志和独立的精神。”“独立精神
    和自由意志是必须争的,且须以生死力争。”“没有自由思想,没有独立精神,即不
    能发扬真理,即不能研究学术。”这其实也是陈寅恪的一贯思想。因此他在《答复》
    中开篇就说:“我的思想,我的主张完全见于我所写的王国维纪念碑中。”而碑文的
    核心和灵魂,也就是这八个闪亮高岸的文字:自由思想、独立精神。

    五 自由思想,独立精神
        真正震撼我们的,正是:自由思想,独立精神。
        几乎所有人都很看重这八个字,夏中义也不例外。但他却把这八个字归到乾
    嘉以来的所谓“学统”里去了,并称自由思想为学统之骨,独立精神为学统之魂。自
    由思想和独立精神竟然能产生于毫无独立自由可言的中国传统社会,而且还诞育于文
    化钳制最烈的乾嘉时代,这本身便很可疑。就算是吧,话也不能这么说。学统,甭管
    它是传统的还是现代的,终归是“统”。有自由思想和独立精神作为魂骨自然很好,
    但反过来把自由思想的独立精神“统”将进去,却未必是什么好事。况且自由思想和
    独立精神也不是什么“学统”之类的玩艺可以“统”得起来的。因为一“统”,就不
    自由、不独立了。什么是自由思想、独立精神?所谓“独立”,就是不依附,当然也
    不依附于什么“学统”。所谓“自由”,则不但包括怎样想,也包括想什么,还包括
    不想什么。也就是说,想不想,怎样想,想什么,都是我的自由。我可以自由地按照
    这种思路去做学问,也可以自由地按照那种思路去做学问,甚至我还可以不想做学问
    。不想做学问,也是一种自由思想,却与“学统”无涉。当然,学问家还是要做学问
    的,但如果不把话说到这个地步,则那个“自由思想”仍不自由。
        因此我不认为这是一个什么学统问题,而是一个做人问题。我的观点是,学
    问可以不做,人却不可以不做;学统也可以不要,人格却不能不要。没有人格的独立
    ,哪有独立的精神?没有意志的自由,又何来自由的思想?明白了这一点,我们对陈寅
    恪也就多了一分理解。
        就说陈先生一再坚持的“不宗奉马列主义”吧,是他陈寅恪反感马列主义,
    或者反对马列主义吗?恐怕未必。马克思主义毕竟是人类思想史上的一项重要成果。
    任何不带政治偏见、有学术良知与良心的知识分子,都会对它持有一种敬重的态度。
    但问题是,这份敬重必须是我发自内心的,而不能是别人强加于我的。事实上,早在
    “宣统三年”,陈寅恪就已经读过了《资本论》原文,他对中国历史的研究也十分重
    视经济因素的作用和阶级意识在政治斗争中的反映。就算没有这些,也不等于陈寅恪
    反对马克思。因为马克思的学说,就是马克思自由思想的结果,也体现着马克思的独
    立精神。不自由,不独立,哪来的马克思主义?难道《资本论》是按照官方意志写的
    ,或者申请过“国家级课题”?所以,肯定陈寅恪,不等于否定马克思。比方说,最
    为陈寅恪所痛恨反感的“审查送检”,不同样为马克思所深恶痛绝?马克思早就说过
    :“治疗书报检查制度的真正而根本的办法,就是废除书报检查制度。”在思想自由
    和言论自由的问题上,他们是相通的。
      自由思想和独立精神是高于一切的。既高于政治,也高于学术。比方说,尽管有
    陈寅恪“孰谓空文于治道学术无裨益耶”的夫子自道,友人吴宓“盖藉此以察出当时
    政治(夷夏)、道德(气节)之真实情况,盖有深素存焉,绝非清闲、风流之行事”的理
    解回护,还是有不少人对陈寅恪耗费十余年时间撰写《柳如是别传》不解,认为不值
    得。毕竟也就是一个柳如是么!小题当然也可以大做,但再大也是“小题”,而身为
    “大师”和“巨匠”的陈寅恪,难道不该去建构更为体大思精的史学广厦?其实,这
    里没有什么值不值的问题。陈寅恪耗费十余年时间撰写《柳如是别传》不值,梁宗岱
    种菜养鸡就值?梁宗岱是何许人也?他是法国象征派大诗人保罗·梵乐希的异国之友,
    世界大文豪罗曼·罗兰的忘年之交,巴黎文化沙龙的座上嘉宾。他的诗人气质和文学
    才华就连一向崇尚高贵和浪漫的法国文化人也为之倾倒。然而他却去种菜养鸡!因为
    他作为外语系的“大白旗”,在1958年被劈头盖脸地痛批。他平时常常挂在嘴边的“
    天才教育主义”和“老子天下第一”更是成为众矢之的。那好,你们不承认我“学问
    第一”、“教书第一”,我就来个“种菜第一”、“养鸡第一”。不让种不让养,我
    还有“喝酒第一、“力气第一”(据说诸如此类的“第一”竟有70多个)。反正老子就
    是“天下第一”,就要“天下第一”,你他妈的能怎么样!这其实是用一种极端的方
    式来坚持自己的“自由思想,独立精神”了,因此“理所当然”地引起了“革命群众
    ”的震怒,被斥为“对抗运动”的“新花招”,但也一定在某种程度上为陈寅恪所理
    解。陈寅恪是很喜欢梁宗岱的。1961年吴宓来访,中山大学以陈寅恪夫妇的名义设宴
    招待,陪宴者的名单由陈寅恪夫妇拟定,而席中就有梁宗岱夫妇。余则为刘节夫妇、
    梁方仲夫妇和冼玉清,都是陈寅恪的相好相知。
        实际上陈寅恪又何尝不是这样做的?他体弱目盲,当然无法去种菜养鸡。但
    他同样可以去“不务正业”。比方说,不上课,不发表论文,不做“公认”该做的“
    大课题”。陈寅恪曾自谓其《论再生缘》一文乃“颓龄戏笔,疏误可笑”,这决不是
    什么“自谦”或“自嘲”,而毋宁说是“自得”和“自许”,即“宁作戏笔,不入时
    流”。不错,我是要做研究,也可以做大课题,但必须按照“自由思想,独立精神”
    去做。如不能,则宁肯不做,或者去做“无益之事”,正所谓“闲同才女量身世,懒
    与时贤论短长”。
        显然,问题并不在于做什么,也不在于值不值,而在于它是否本之于“自由
    思想,独立精神”。如是,则值;如不是,则不值。而且,对于陈寅恪、梁宗岱他们
    而言,只要是自己的自由选择,哪怕是“著书唯剩颂红妆”,哪怕是“一腔心事付荒
    唐”,一旦做了,也一定是“天下第一”。一流就是一流,他变不了二三流。
        梁宗岱让人激赏和敬佩之处正在这里。陈寅恪让人震惊和敬重之处也正在这
    里。这也正是我不想多从学术的角度来谈陈寅恪的原因。毕竟,学术成就再大,也是
    有限的,何况其思想还“囿于咸丰同治之世”,其议论还“近乎湘乡(曾国藩)南皮(
    张之洞)之间”,并不多么值得肯定和赞扬。又何况陈氏的著作中,也确实如骆玉明
    教授所言,“往往呈现历史的羁绊,乃至某种陈腐的情感”(如被林贤治指出的“没
    落士大夫情调”)!但陈寅恪的人格精神却是超学科、超学术、超时代的,也不光是对
    做学问的人有意义。学术上的是非对错远不是最重要的。正所谓“先生之著述或有时
    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唯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纪与天壤
    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尽管陈寅恪王国维他们的追求,距离真正现代意义上的独
    立自由还相去甚远,但能有此一说,便已属不易。至少,他们在尽可能堂堂正正地做
    人,从而“为天下读书人顿生颜色”!

    六 劝君免谈陈寅恪
        陈寅恪是了不起的,可惜我们学不来。首先是“顶不住”。无论是谁,当真
    要坚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就必须有本事顶住来自各方面的压力。要知道,压
    力并不仅仅来自官方,来自当局,也来自民间,来自群众。比方说在“文革”前,官
    方对陈寅恪还是相当关心、爱护、客气、尊重,乃至于“护短”的。反倒是群众对陈
    寅恪很不买帐,极为不满,正所谓“群情虽未汹涌,但相差也不太远”。实际上历史
    系一再坚持批判陈寅恪,一再坚持将陈寅恪划为“中右”,在一定意义上即代表着“
    民意”。这也是该系领导人在受到上级批评时颇感委屈,一有风吹草动又故技重演的
    原因之一(另一个原因则是他们认为自己的做法“大方向”是正确的)。所以,上面的
    弹压归弹压,下面的动作归动作,批判会还是照开不误。既然不能把陈寅恪揪到会场
    上来,那就在会场当中放一把椅子,以为代表,缺席审判,直弄到“千夫所指”的地
    步。
        陈寅恪能“横眉冷对千夫指”,我们能吗?不是说我们不可能拥有陈寅恪那
    样的人格力量,而是说人格力量究竟有多大,还值得怀疑。《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
    一书作者问得好:“文化的品格到底有多大力量,能使一个人‘顽固’地坚守着逆潮
    流的、已等同‘过街老鼠’的精神世界?”说到底还是“有恃无恐”。陈寅恪的地位
    太高来头也太大了。他可以因为没有及时收到戏票而向副省长大发雷霆,质问“你这
    个副省长到底管事不管事”,咱也能?不能,就只好撤退。你可是不要小看“群众”
    呢!“群众”的力量是很大的。一人一口唾味,就能把你淹死。我在《闲话中国人》
    等书中多次说过,中国文化的思想内核是群体意识。其具体表现,就是要求凡事都“
    大家一样,人人有份”。那么,凭什么我们大家都学习马列学习政治,你陈寅恪就可
    以不学习,还要吃香的喝辣的?同理,凭什么我们大家都随波逐流,惟独你陈寅恪就
    可以坚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想不通。想不通就要革你的命。一时半会革不了
    ,就等待时机。时机总是会有的。比方说,文化大革命。那时,就连陶铸都被揪了出
    来,看谁还能保得了你!显然,我等一般学人如果也想坚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
    ,除非全社会都认同独立自由,不要求“人人有份,大家一样”。但现在却很难。

        其次是“守不住”。怎么个守不住呢?因为要“学以致用”。中国的读书人
    ,或曰知识分子,内心深处历来就有一个解不开的疙瘩,那就是总觉得自己的满腹经
    纶得有地方派个用场,否则实在是可惜了。所谓“有用”,倒不一定是要拿去换饭吃
    ,换钱花,更主要的还是要有利于国家民族国计民生。因此这种想法不但不可耻,反
    倒很崇高。
        这种崇高感很容易地就会解除了坚守“独立精神,自由思想”的心理防线。
    比如历史学家周一良就是。周一良也是陈寅恪的学生,却同时又是“文革”中臭名昭
    著之“梁效”(即所谓“清华北大两校大批判写作组”)的成员。这在别人看来是耻辱
    ,周先生现在看也是耻辱,但当时的感觉却是庆幸。庆幸什么?庆幸自己所学的知识
    总算派上了用场。这不能简单地看作是周先生为自己“附逆”行为所作辩解的“托词
    ”,而应看作他的真实想法。周先生是读过旧书的人,从小满脑子灌输的就是“修齐
    治平”那一套。按照这一套说教,一个人之所以要读书,是为了修身;而之所以要修
    身,则是为了齐家、治国、平天下。也就是说,学以致用,服务于政治,是天经地义
    、理所当然的事情。所谓“学成文武艺,贷与帝王家”,实现的不但是一个读书人的
    人生价值,也是知识学问的自身价值。相反,有一肚子学问却没人看重赏识,没有用
    武之地,则是最让人难熬的。这时,如果来了个买家,而且是大买家你还不赶紧卖出
    去?甚至还有自己上杆子送上门的。比如冯友兰就是。冯友兰也是参加了“梁效”的
    ,因此也和周一良一样,颇为情义所不容。说起来冯先生也是海内大儒,怎么会如此
    糊涂?其实,与其说是“糊涂”,不如说是“自觉”。对此,夏中义的《九谒先哲书
    》有很好的分析。我同意他的观点:冯先生是颇有些“圣人情结”的。他的理想,是
    要成为“当代中国的孔夫子”,成为当局在意识形态方面的首席顾问。你既然打算通
    过权力中枢来施展“为王者师”的抱负,就先得让权力瞅着你顺眼;而讨好权力之捷
    径,则莫过于“顺着说”。这当然无妨看作一种策略,却也是一种危险的游戏。因为
    无论如何,“顺着说”和“独立精神,自由思想”是不能兼容的,而顺了第一回,就
    会有第二回、第三回。结果,一路顺将下来,冯先生几乎已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最后
    ,“国师”没当成,反倒当了“梁效”。
        冯友兰守不住,周一良守不住,我们就守得住?第三是“耐不住”。坚持“
    自由思想,独立精神”,其实就是坚守个人立场,不以社会的好恶为好恶,不以他人
    的是非为是非。那好,你既然已经“自外于群众”,也就不能指望别人在乎你、看重
    你,把你当回事,也不能指望别人理解你、赏识你,听你那一套。总之,选择了独立
    自由,就只能走一条孤寂的道路,你能耐得住这份寂寞么?就算耐得住吧,也还有一
    道坎儿不大容易迈得过去。你可以甘于寂寞,“不求闻达于诸侯”;你可以孤芳自赏
    ,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但你总要吃饭吧?连陈寅恪都感叹自己是“求医万里,乞食多
    门”,咱们比他就更不如。吃的、穿的、住的,都是“人家”的,而且并不富余。一
    旦人家”不给了,咱们会衣食无着,咱就得扫地出门。你叫他如何硬得起来?的确,
    要想有思想的独立,必先有人格的独立;而要想有人格的独立,又必先有经济的独立
    。大家都说鲁迅的骨头是最硬的,但鲁迅先生能够“吃了人家的也不嘴软”,原因之
    一恐怕就在于他不必餐餐都吃人家的。这才能坚持思想言论的独立自由。问题是,鲁
    迅先生可以靠稿费版税养活自己,又有多少学人能靠学术研究获得经济上的独立呢?
    自由思想,独立精神,真是谈何容易!还是陈寅恪自己说得好:“自由共道文人笔,
    最是文人不自由。”


    七 最是文人不自由
        文人不自由,学人更不自由。学人为什么就更不自由呢?因为文人可以只发
    牢骚而学人总要做事做学问。要做事做学问,就要有条件;而如果你非要坚持什么“
    自由思想,独立精神”,这些条件便很可能与你无缘。正如夏中义所说:“事情很明
    白,当你不思依傍权力,则权力所支配的种种恩惠也就不再赐你,而其制控的诸多不
    便或不幸倒可能如鬼魂缠你。”(《九谒先哲书》)。比如同是研究《再生缘》,郭沫
    若可以尽阅当时所能看到的珍贵资料,包括北京图书馆馆藏、郑振铎捐赠的“海内孤
    本”,陈寅恪就看不到。他只能凭记忆搜索,请助手查找,最兴师动众的也不过是靠
    “私谊”请外地的学生帮忙,条件差到哪里去了?郭沫若可以在全国学术界众所瞩目
    的《光明日报》上以“排炮”的方式发表一连串文章,陈寅恪却只能以“偷渡”的方
    式,由章士钊将自己的研究成果带出境外刊行,事后还要被追查,境遇之悬殊又何可
    以道里计?结果,尽管郭沫若是在1960年经人介绍读了陈寅恪的著作后,才心血来潮
    要研究这个课题的,却能迅速地使之成为国内学术研究的热点,而陈寅恪的《论再生
    缘》虽然早在1954年便已完稿,却只能如陆游所咏之梅花,“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
    主”,根本无人问津。
        这可真是天壤之别。有权,就是比没权好哇!所谓“权”,并不等于或只是
    政治权力,也包括学术权力。它可能是一种行政权力,也可能只是一种话语权力。比
    如能批给你一大笔科研经费,为你调查研究、收集资料大开方便之门,让你看到别人
    看不到的东西等等,运用的是行政权力;说一不二,一言九鼎,“说你行你就行,不
    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则是在运用话语权力了。话语权力也很厉害呢
    !它能决定一个人在学术界混得怎么样,能不能混出个名堂来,甚至混不混得下去,
    同样堪称“生杀予夺”。君不见,多少有着真才实学的人默默无闻,多少有着真知灼
    见的著作埋没不彰,而某些平庸之辈的平庸之作甚至狗屁不通的东西却被捧上了天,
    就因为后者掌握了话语权力而前者没有么!行政权力与职位有关,话语权力与地位有
    关,但在中国现行体制下,两者之间往往有一种说不清楚的瓜葛和猫腻。长期以来,
    中国的学术活动尤其是学术评价(评奖、评职称、批课题等等),一直在行政化的体制
    下运作。而且,随着所谓“量化管理”的推行,学术的体制化还有愈演愈烈之势。体
    制是不由分说的。顺之者昌,逆之者亡。体制也是一视同仁的。无论谁和体制作对,
    哪怕脱离体制,都将一事无成,甚至连饭都没得吃。
        这里面也没有什么世道公不公的问题。世道从来就不是为少数坚持“独立精
    神,自由思想”的人设立的。它只为那些愿意“入时合流”的人设立,也只为他们服
    务,给他们好处。你既然不愿意,那就别到我这里讨什么“公道”。在这一点上,它
    只问“是否”(纳入体制),不问“亲疏”(血缘交情),因此不是“不公”,而是很“
    公”。
        所以,你不能和体制对着干。你得自觉地纳入体制,在体制规定的轨道上运
    行。比方说,你得先去读个学位。而且,光有硕士学位还不行,还得有博士学位。然
    后,你得去评职称,从助教、讲师、副教授一直升到教授。当了教授也还不行,现在
    教授也分等级呢!比如“博导”(博士生导师),据说就比普通教授高一等。要不然那
    些“博导”们为什么会把这头衔印在名片上,就像把名牌商标留在西服袖口上一样?
    不过现在“博导”也如过江之鲫了。东西多了就不值钱。所以你还得去争取别的头衔
    ,比如能够决定别人能否升职、得奖、当博导的评审委员。总之,你得去当学术界的
    “大佬”。到那时,你就牛逼哄哄了。你写的书再破也能出版,你写的论文再臭也能
    发表,你随便申请一个什么鸟课题都会批准,有着花不完的钱。你将坐着飞机在全国
    各地甚至世界各地飞来飞去,讲学作报告或者参加评审会,放的每一个屁都很香,看
    着谁不顺眼就能把他给灭了,就像阿Q革命成功以后那样:“要什么便有什么,喜欢
    谁便是谁”。
        这确实很有诱惑力。当然,为此你得先做一点点事情。比方说,你得想方设
    法每年都发表点论文。其中所谓“权威刊物”多少篇,“核心刊物”多少篇,都是有
    定数的。你得想方设法去获奖。其中“省部级”多少,“国家级”多少,也是有定数
    的。你还得去申请课题。这些课题是哪一级的,有多少钱,在评定你是否能够当教授
    、当博导,是否能够获得重要岗位津贴时都将起到决定性的作用。最后,你还要填许
    多表:评职称要填表,报课题要填表,申请博士点、重点学科,申请博士生导师、重
    要岗位津贴也都填表。这些表几乎每年都要填,而且要填一辈子。还有一点也很重要
    ,那就是当你申请这个申请那个时,必须投其所好,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比如申
    请课题,那是有“指南”的。你想做的不一定在“指南”里,在“指南”里的你又不
    一定想做。但能不能申请到课题,却是你能不能升教授、当博导、成为学术界“大佬
    ”的先决条件。所以你只能放下手中想做的题目,去做你不想做的事情。这没有什么
    价钱可讲。相反,你还得挖空心思去对号入座。
        请注意,以上所说,只不过是按照制度规定必须去做的事情,尚不包括诸如
    此类的“诗外功夫”和“画外功夫”:经常到领导和前辈那里去“走动走动”,请学
    术权威和社会名流题写书名或作序,以及邀齐了哥们姐们来吹吹拍拍等等。还请注意
    ,上述过程有可能是很漫长的,没完没了的。因为即使你当上了什么,还会有更高一
    级的什么等着你去当。何况在你争取当什么的时候还欠下了一大笔人情债要还。于是
    ,当你把这一切都打点停当,踌躇满志准备干点自己想干的事情时,恐怕就会发现你
    其实已经不是自己了。
        那时候,还说什么“独立精神,自由思想”呢?

    八 豁出去,就能了
        其实,有些事,也不过就是“一念之差”。
        就说前面那些东西吧,当真想通了,也没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学术地位吗?
    不就是话语权力吗?不就是科研经费吗?不就是岗位津贴吗?不就是当教授当博导,
    吃香的喝辣的,坐飞机住宾馆,在主席台前排就坐,放个屁都有人鼓掌吗?我们能不
    能不要?不要,你可就管不了我啦!平时我们总说豁出去了,豁出去了,也就是说,豁
    出去,就能“了”。
        问题是你豁不豁得出去?陈寅恪不能说是完全豁得出去的人,但至少部分地
    豁出去了。比方说,他能不在乎他所作的研究是否有用,是否入时:“平生所学供埋
    骨,晚岁为诗欠砍头”。他也不太在乎自己的著述是否能名垂千古:“名山金柜非吾
    事,留得诗篇自纪年”。但他对自己身后这些著作的命运还是在乎的:“拟就罪言盈
    百万,藏山付托不须辞”。他还不是“满不在乎”。
        陈寅恪的可贵之处,在于他能够做到并不在乎自己所作所为有没有意义。意
    义,这是我们绕不过去的最后一道弯,迈不过去的最后一道坎。我可以不要名,不要
    利,不要有用,不要别人承认,但我总不能不要“意义”吧?连“意义”都没有,我
    做它干什么?然而陈寅恪却似乎把“意义”看得很淡,一再宣称自己不过“聊作无益
    之事,以遣有涯之生”。这话理所当然地被许多人看作是自嘲、反话、愤激之辞,或
    表现了他的痛苦和无奈。我们当然已无法确知陈寅恪说这话的真实想法,但我宁愿把
    它看作一种彻底,一种为了坚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而悟到的彻底,尽管彻底得
    很无奈。
        彻底是很重要的。彻底才无碍,才无羁,也才无所畏惧。因为所谓“自由思
    想,独立精神”,看重的不是“内容”,而是“形式”。也就是说,它并不在乎你想
    的是什么,有没有意义,只在乎你之所想是不是独立自由的。是则是,否则否。你想
    的东西再没有意义,只要是独立自由地想出来的,就是“自由思想”。反之,即便再
    有意义,也不是。
        从这个角度来看陈寅恪的许多“自嘲”、“自贬”、“自损”,我们就会有
    别样的体会。1952年,杨树达《积微居金文说》出版,陈寅恪为该书所作之序却被删
    去。陈致信杨树达先生云:“拙序语意迂腐,将来恐有累大者,今删去之,亦未始非
    不幸也。”陈此处之所谓“迂腐”自别有意味,但陈寅恪的著作中从思想到行文均不
    乏“迂腐”甚至“陈腐”之处,恐怕也是一个事实。问题是,“迂腐”难道就不是一
    种声音,就该灭绝?如果“迂腐”该灭绝,那么,和“迂腐”沾边的,比如陈腐、陈
    旧,还有刻板、呆滞,是不是也该灭绝?如此推论下去,请问又有什么不该灭绝?意义
    也一样。如果没有意义就不能存在,就该灭绝,恐怕世界上的人早就死光了。你想,
    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人能说出有意义的话,又有多少人句句话都有意义?何况一个问
    题或一句话有没有意义,原本就是不大说得清楚的事情。杞人忧天数千年,天并没有
    塌下来,那么,杞人还该不该忧天,杞人忧天还有没有意义?哥德巴赫猜想猜了那么
    多年都没能猜出来,究竟有多少意义,还要不要再猜?实际上,科学史上许多课题开
    始时是没有什么意义,或看不出什么意义的。正因为历史对无意义表现了宽容,才有
    了今天科学长足的发展。从这个意义上讲,极少数的“有意义”其实是靠众多的“无
    意义”来支持的。没有“无意义”就没有“有意义”。比如在我们看来,吃蜘蛛是没
    有意义的(其实皮洛耶人就吃)。但如果没有人吃蜘蛛(也包括吃别的不能吃的东西),
    我们今天也不会吃螃蟹。
        更何况,如果我们今天以“没有意义”为由不准别人想某个问题说某句话,
    那么,明天别人也可以用同样的理由不准我们想某个问题说某句话。你可以这样限制
    我的思想,我也可以那样限制你的思想,最后的结果,必然是大家都不能自由地思想
    ,而不能自由地思想,其实也就等于不能思想。
        所以,无论从哪个角度(自由思想或发展学术)讲,我们都得肯定“无意义”
    的意义。而且,为了彻底,为了确保思想的自由,我们还得否定意义的追求。
        否定意义的追求,有这个必要吗?既肯定“有意义”,也宽容“无意义”,
    难道就不好就不行吗?果真如此,当然很好。可惜,如果我们的口号如此,就不会有
    人去做“无意义”的事了。有意义的事不做,却去做无意义的,谁会这么傻?那么,
    大家都去做有意义的事,又会怎么样呢?就会放弃“自由思想,独立精神”。因为一
    件事有没有意义,不是你自己个人说了算的。要么是社会大众说了算,要么是权威人
    士说了算。只有当他们认可了你的意义,你的所作所为才是有意义的。显然,这就必
    须以他人的是非为是非,以他人的标准为标准,哪有什么“独立精神,自由思想”?
    事实上,中国知识分子之所以总是“毛”,总是想附在某张“皮”上,就因为他们总
    想有意义。在中国,纯粹的知识、学问,从来就是没有意义的。只有当它服务于现实
    ,比方说能够安邦治国或者富民兴国时,才被承认为有意义。中国的读书人为什么那
    么热衷于济世热衷于做官?就因为只有这样,“无意义”才能转换为“有意义”。所
    以,与其说中国知识分子有一种“政治情结”,不如说他们有一种“意义情结”。

        于是,为了使“无意义”转换为“有意义”,中国知识分子不得不有意无意
    、自觉不自觉地把自己附在某张“皮”上。因为单独的“毛”没有意义。单独的“毛
    ”,无根无底飘浮不定,风一吹来就满天乱飞,不要说别人看着没劲,连自己心里都
    不踏实。
        然而知识分子之所以是知识分子,不仅因为他有知识,更因为他是“分子”
    ,既是极少数,又有独立性。如果附在某张“皮”上,那还是“分子”吗?王瑶先生
    说得好:“分子不独立,知识也会变质。”显然,要想无愧于知识分子的称号,就得
    坚持独立立场;要想坚持独立立场,就不能附在某张“皮”上;要想不附在某张“皮
    ”上,就不能太在乎意义能不能实现。但意义如果不能实现,即等于没有意义。因此
    ,当我们决定选择和坚持“自由思想,独立精神”时,就得先问自己一句:你能不能
    豁出去连“意义”都不要?意义其实是最难豁出去的,但“若为自由故,意义亦可抛
    ”。因为你如果连意义都可以豁出去不要,那就没有什么豁不出去的了。
        要谈陈寅恪,就必须先把这些问题都想清楚。
        我们想清楚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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