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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雪村新作《虚无世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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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06/08/01 出处:泡网江湖谈琴 |
再贴一段,欢迎批评 提交者 : 慕容雪村 于 PAOWANG.COM 北京时间 2006-07-31 02:18:13
慕容雪村新作《虚无世家》连载(一)
(二) 我的曾祖父卡塔塔活到62岁。去世之前,他不停地吐着泡泡,这些泡泡结成串,连成片,在水面上四处漂浮,经久不散。红山镇的男女老少围在潭边,旷日持久地评论着,其中有刘疤眼的儿子小刘疤眼,他以家传的神学修为断定潭里出了鲇鱼精,这里有一个漫长而严密的论证,上溯1955年,向下直到世界末日。论证过程如下:
命题一:1955年,红山镇捣毁了白龙庙。 命题二:白龙庙被捣毁,四海龙王吃不到冷猪肉,所以心生怨恨。 命题三:四海龙王心生怨恨,所以玩忽职守,放任鱼鳖虾蟹不管。 命题四:四海龙王放任鱼鳖虾蟹不管,所以鲇鱼成精,不光鲇鱼成精,假以时日,鲤鱼、草鱼、王八、泥鳅都要成精。 命题五:鲤鱼、草鱼、王八、泥鳅成精,红山镇就会变成一个人妖不分的世界。不光红山镇人妖不分,连邹口县、北中国一直到全世界每一块革命的土地,都会人妖不分,人妖不分就是世界末日。论证完毕。
最后一部分是我推论出来的,因为正当小刘疤眼论证到命题四和命题五之间,神光附体,唾沫飞扬之时,两个带红袖箍的小伙子从背后猛扑上来,一脚将他踹倒,劈头盖脸地打了几十皮带。因为那是1967年,鼎革之年,历史上最彻底的唯物之年,所有的法律都禁止鲇鱼成精,不光禁止鲇鱼成精,连鲤鱼、草鱼、王八、泥鳅、柳树、簸箕,统统不许成精。小刘疤眼满头是血,依然不肯改悔,面朝白龙潭大声呼唤,希望他的鲇鱼精朋友能够跃出水面,与他同心协力对抗唯物主义,这事在1967年简直就是罪大恶极,所以小刘疤眼被打成了小刘瞎眼,并且判了二十年徒刑,从此永远失去了神学思辩的机会,一直到1983年,小刘瞎眼扶着拐杖回到红山镇,那时他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唯物主义者,从头到脚找不到半点众神的光辉。
卡塔塔那时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他坐在7个儿子和34个孙子中间,给他们各取了一个新名字,都叫作泡泡,我爷爷是泡泡,我爸爸是泡泡,我虽然还没有出世,但可想而知,也是一个泡泡。垂死的卡塔塔坐在一群泡泡中间,无比卖力地吐着泡泡,使整个白龙潭都笼罩在一层眼泪一样、散发着五彩光芒的泡泡之下。
现在我才知道,卡塔塔表达的正是他在潭底形成的最重要的人生哲学。洞察人世的卡塔塔,一生未见天日的卡塔塔,淤泥里的智者卡塔塔,用他的五彩泡泡警告全体子孙:警惕泡泡。不管它多么耀眼,泡泡也只是泡泡。而从1905年到现在,每一代的大人物都如此热衷于吐泡泡,都是伟大的泡泡主义者。皇帝和皇太后吐了一个泡泡,洋务派和中堂大人吐了另一个泡泡,革命党吐了更多的泡泡,他们的后来者,以及后来者的后来者,吐出了成片成片、成堆成堆的泡泡,这些泡泡个个美丽非凡,却永远不会落到地面上,它们飞向天空,构成彩虹,一端伸向潭底,一端指向那个永远不能抵达的明天,最美的彩虹也不能填饱肚子,所以横亘在泡泡中间的,依然是那个千年不变的坚硬话题:活着,或者to be。1905年刘何氏被沉潭,想的是to be;1939年赵铁匠被枪杀,想的是to be;1960年刘长庚亲手掐死了他的儿子,想的是to be;到2005年,刘明天镶了满嘴金牙,成了香水大王和民族资本家,身上闻不到半点死鱼味,想的依然还是to be。
卡塔塔的泡泡。我们家族最重要的精神遗传。它引领着后世子孙避开人世,永远以旁观者的态度参与生活,当阳光明媚,他们投向阴影;当歌舞翩跹,他们离席而起。盛世不为官,乱世不做贼,在不见天日的死水底部,这个家族永远地翻着白眼。所以在1989年,当我爷爷率领整个家族升上地面,两头戴白箍的闻声赶来,对他大喝:“那么,自由呢?”
我爷爷挠着后脑勺说:“泡泡。” 头戴白箍的:“那么,民主呢?” 我爷爷挠着后脑勺说:“泡泡。” 头戴白箍的:“那么,尊严使命信仰理想高尚无私热情鲜花未来后代……,爱爱爱爱爱呢?” 我爷爷挠着后脑勺,以卡塔塔留给他的洞察人世的智慧逐一作答:“泡泡,泡泡,泡泡,泡泡……”
16年后,我们家族中那些镶了金牙、去除了死鱼味的人开始忘记卡塔塔的泡泡,他们自己也加入了吐泡泡的人群,并且更加卖力地吐一些又大又圆的泡泡。那一年,我的十七叔刘未来登上了珠峰,电视采访时,他说了两句话,第一句:爬珠峰比爬劳拉﹒布什更耐人寻味;第二句:我生于世界最低的地方,所以永远梦想高处。虽然我恨死了他的一嘴金牙,也不能通过电视屏幕闻见他去除了的死鱼味,但我敢断定,在那一刻,他想的也是刘何氏,我的高祖母,1905年被沉潭的美丽女人。
刘何氏带着她的肚子,和一块75公斤重的石头一起沉入白龙潭。从那时起,红山镇刘家分为彼此仇恨的两个部分:地面刘家和潭底刘家,潭底刘家一直都是妖孽,后来被人称为鲇鱼精;地面刘家原是好人,后来也成了妖孽,被人称为牛鬼和蛇神。这说明相同的血导致相同的命运,只要血管里流着妖孽的血,不管在哪里生活,最终都要变成妖孽。也证明了神学家小刘疤眼的预言,他说的对,红山镇确实将迎来一个人妖不分的时代。
刘何氏双眼紧闭,背负75公斤重的石头,一直沉到死水深处。从地面到潭底,她用了7秒钟,从潭底到彻底死亡,她用了3分钟。这说明红山镇距死亡只有3分又7秒。在此后的百年间,这3分又7秒无数次重演,死神之光一次次照临大地。人们用3分又7秒可以砍掉50公顷森林,毁坏15公顷土地,复制500个同类,排放500万吨垃圾。在2005年,刘明天用3分又7秒可以制造96瓶“无香”香水,但在1905年,刘何氏的3分又7秒却只做了一件事:喝水。
她贪婪地喝着,因为此前12个时辰她没喝过一滴水;她贪婪地喝着,因为七个月大的胎儿需要营养;她贪婪地喝着,因为这是法定的、一个通奸女人最后的神圣权利。被万人唾弃,也唾弃万人,被万人嘲弄,也嘲弄万人,被万人挚爱,也挚爱万人。喝水的女人和世界打成了平手,在这一刻,她们和解了。她喝着,贪婪地喝着,直到我的曾祖父伸出他的漆黑之手,从子宫开始,一层层将她撕裂,艰难而无礼地爬出母体,坐在死水中央号啕大哭,抬头仰望,但没有激起水面上的丝毫波澜,因为这是1905年,鼎革之年。
那时地面上的好汉开始殴打盎格鲁-萨克森传教士,因为他们有奸夫嫌疑,更因为他们身体所附的异教邪神,此神竟敢颉顽东海龙王阁下,不降雨,不卖签,更敢反对阁下对刘何氏之判决,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孰可忍,红山镇的好汉们也绝不可忍。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唿哨,数百名中国好汉蜂拥而上,将五名洋和尚团团围住,拳头与铁锹同下,操娘共把杈齐飞,霎时间打死两个,打跑一个,打得半身不遂一个又一个。
这是地面刘家厄运的开始,一个月后,20名长枪洋兵和3000中国武卫军浩浩荡荡地开进了红山镇,遵循现代企业管理原则,此部队进行了合理而有效率的分工:洋兵负责摸中国姑娘的乳房,扒中国姑娘的裤子;绿营负责牵牛捉羊,收集铜钱,至于烧了67栋民房,杀了235个镇民,那并非职责所属,纯属意外。
我在大学里学的是经济法,对数字略有所知。按照初级会计学原理,我给这件事算了一笔帐,为方便起见,我们把参与各方统统称为公司:红山镇公司、盎格鲁-萨克森公司、北京的青年皇帝公司,该皇帝虽然没有参与殴打洋和尚,但作为万民之主,他理所当然地负有领导责任,也是法律意义上的善意第三人:
红山镇公司:
借方(收入):死洋和尚两个,残废洋和尚两个。(按照“三残等于一死”的记帐原则,可以算做2.67个死洋和尚)
贷方(支出):死镇民235个,被毁房屋67栋,被牵猪牛羊狗若干,被收集铜钱若干,被摸乳房若干,被扒裤子若干。
盎格鲁-萨克森公司:
借方:白银48万两,14个省份的通商权、传教权价值若干,红山镇死镇民235个,破房67栋,摸乳房若干,扒裤子若干,总督巡抚送礼请吃若干。
贷方:死洋和尚2.67个。
青年皇帝公司:
借方:无
贷方:白银48万两,14省通商权、传教权价值若干,军费若干,总督巡抚送礼请吃若干。
我妻子是一名国有资产审计师,按她的说法,此帐严重不平,“红山镇的猪牛羊狗呢?铜钱呢?都哪去了?”
现在我发誓,那些猪牛羊狗和铜钱不是我贪污的,因为我有不在场的证据。可我妻子始终不信,所以很快我们就离婚了。
而根据盎格鲁-萨克森公司的收支情况,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等式:
1个洋和尚≈88个中国镇民+25栋房屋+18万两白银+5.24个省份的通商权、传教权
这就是1905年的人权等式,其中细项忽略不计,因为摸乳房、扒裤子之类,在1905年实在是微不足道,最多只能算小费。
1905年8月16日,20名长枪洋兵和3000武卫军开进红山镇,摸了若干乳房,扒了若干裤子,同时还发生了一些意外,烧毁了67栋房屋,杀了235个人,其中有一个叫刘大昌,有一个叫刘向高,这两个人都有可能是我的高祖父,虽然他们互为父子。
刘大昌身中三刀,第一刀,他说:“我是举人!”第二刀,他说:“操你娘,我是举人!”第三刀砍下,他说:“操你娘……举人!”
那年刘大昌39岁,家有良田三百亩,大青骡子七头。刘大昌自幼聪明,9岁入庠,24岁就中了举人,比他的同事、历史上赫赫有名的范进先生早了整整33年。39岁是一个离死亡很近的年头,很多大人物都是39岁上死的,比如岳飞、石达开,还有我爸爸。在21世纪,39岁的人大多已经学乖,知道一些事可以公开干,另外一些必须背着人。但刘大昌不然,他把一切都做在表面上,就在刘何氏死后的第二天晚上,刘大昌把丫环小春红收进了房,弄得她尖声大叫,声闻四邻。我的另一个曾祖父,卡塔塔的兄弟,刘天保,就是那天晚上制造出来的。弄完了小春红,刘大昌兴致不减,提笔在墙上作诗:半生蹭蹬志不改,常思一朝报国恩。
百年之后,当我开始记录这段历史,我能够理解刘大昌的性欲,因为弄死老婆这事,本来就会产生强烈的性欲,同时更能理解他的报国热忱。众所周知,刘大昌是一个诗人,对诗人而言,报国热忱和性欲从来都密不可分,1921年的郁达夫可以一边手淫一边呼唤祖国,1905年的刘大昌当然也可以先弄小春红,再弄他的祖国。只不过在这一点上我高祖父弄得更加平易近人,因为郁达夫的祖国只能算是一个比喻,并不指向什么实体,而刘大昌的祖国,至少还有一个性欲望盛的皇太后。
按现代人的标准,刘大昌身高一米七九,他外穿绸缎长袍,长袍里面是手纺布的内衣和裤子,再里面直接就是他黄汤流脓的杨梅大疮,1905年的中国人还没有穿内裤的习惯。直到20世纪80年代,内裤,西方文明的伟大使者,基督精神和马可波罗主义的传承者,才逐渐被中国人接受,并且种类日多,花式日繁,我妻子穿蕾丝的,我堂姐刘美丽穿T形的,香水大王、民族资本家刘明天只穿CK的,他有78条CK内裤,每一条都体现着西方文明的伟大光辉。
1905年8月13日,不穿内裤的举人刘大昌走出家门,显得十分忧郁。他抽了两袋烟,跟每一个路过的人打招呼:“世道要变了啊。”镇民们对这位一乡之望素来景仰,随口附合:“要变了,对,世道是要变了。”刘大昌又抽了一袋烟,迎面看见了拾粪的刘来福,刘大昌说:“兄弟,世道要变了啊。”刘来福铲起一泡牛屎,头也不抬地回答:“变个球哦,再怎么变,吃馍的还是吃馍,拾粪的还是拾粪。”
那是刘来福还是一个实用主义者,社会变革、潮流更替、天下兴亡,在他眼里都只是两件事:吃馍、拾粪。诸君一定还记得刘何氏生前那泡尿,其中一部分就洒在这个刘来福头上。所以刘来福命中注定将成为一个大人物,只是时机未到,他仍将在红山镇的牛屎马粪中长久沉寂,以吃馍和拾粪的世界观朝向一切人间云起云飞、花开花谢。
刘来福挑着粪筐,一直走到13里外的张戈庄,已是黄昏时分,一些细小而神秘的事物悄悄来袭,使刘来福的心脏剧烈跳动,强烈的预感使他又紧张又恐惧,他知道那个东西就要来了,那个温暖的、热气蒸腾的、像神祗一样的东西,从某个意义上讲,那就是幸福。
好大一堆牛屎!刘来福狂奔上前,状如像寻宝人发现了金矿,他兴高采烈地挥动铁锹,铲了一锹又一锹,甚至还哼起了小曲。然而好景不长,就在他差不多将那堆牛屎完全占为己有的时候,身后来了一个二流子。
二流子晃着脑袋,大大咧咧地走到刘来福身后,刘来福正撅着屁股卖力地铲粪,哪顾得背后有人?二流子详细地研究着他缝满补丁却仍然遮不住屁股的裤子,忽然扑哧一笑。
刘来福闻声转头,问二流子:“笑啥? 二流子往地下吐了一口痰,伸脚蹭了两下,皮笑肉不笑地向刘来福伸出手:“给钱!” 刘来福:“钱?什么钱?” 二流子:“拾粪要给钱,知道不?” 刘来福:“这粪是你屙的?不给!” 二流子:“不给?不给我操你娘!” 刘来福:“你娘操我!” 二流子:“我操你娘!” 刘来福:“你娘操我!” ……
从修辞学讲,这是一场主动语态和被动语态之争;从物种学讲,这是一场“鸡生蛋”和“蛋生鸡”的起源之争;而从物理学角度,根据牛顿第二定律,我们知道力的作用是相互的,每一个力都会产生它的反作用力,所以这两人研究的其实是同一个力,实在没必要争执。但那是1905年,鼎革之年,人人喜欢争论,在接下去的半个时辰里,两个人乐此不疲地讨论着“我操你娘”和“你娘操我”究竟哪一方更有道理,最后终于忍不住打了起来。
1905年的标准打架模式是这样的:二流子卷卷袖子,把又黄又短的辫子咬在嘴里,一头撞向刘来福,嘴里高叫:“好汉子,你打死我!”刘来福闪身一躲,也卷卷袖子,也把又黄又短的辫子咬在嘴里,也是一头撞将过去,嘴里也高叫:“好汉子,你打死我!”二流子闪身一躲,又撞过来,刘来福再一躲,又撞过去。如此你来我往,各撞了三十多头,二流子汗流满面,但撞头的气势依然长盛不衰,只是力道和方向不复精确,在刘来福又一次闪身躲开之后,二流子脚步一滑,一头撞中了刘来福的粪筐,只听扑通一声,霎那间筐倒粪撒,满地荤腥,这下可坏了,本来二流子的诉求只是操操娘,尚不足以让刘来福失去理性,但粪筐一倒,人生信仰都遭到挑战,刘来福哪还管什么人间伦理、大清律例,只见他一个狗跳,翻身骑到二流子身上,一手揪住他的辫子,一手狠狠地掐他的脖子,势如疯虎,直欲制其死命。二流子眼突气短,舍命翻腾,忽地将刘来福压在身下,也是如法炮制,一手揪辫子,一手掐脖子。那时天已渐黑,在落日最后的余晖之下,两条中国好汉翻翻滚滚,你上我下,个个眼珠暴突,脖子僵硬,为了几泡牛屎,眼看着就要同归于尽,与汝偕亡。
朝廷大军就是这时候来的。武卫军统领林汉超全副戎装,大刀白马,耀武扬威地纠纠而来,一看见牛屎中的两个人,林汉超如临大敌,勒马擎刀,威风凛凛地大喝:“两人是谁?为何争斗?锁起来!”
几名亲兵腾跃而前,各使武艺,将刘来福与二流子擒到将军马前。二流子:“禀告将军,他偷牛粪!”将军大怒:“偷牛粪的,掌嘴三十!”刘来福不甘示弱,梗着脖子抗诉:“将军,不偷粪!他是……他是……他是……”
将军冷笑:“说话的,为何结巴?他又是何物?”
刘来福满脸涨红,在将军森严的目光下和大军气势汹汹的杀气中百口莫辩,忽然脑海中灵光一闪,立刻发现了当代政治生活唯一常胜不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行为法则:诬陷。他结结巴巴地大叫:“禀告将军,他是……拳匪!”
那可是1905年,离皇太后向全世界宣战,离义和团烧教堂、杀洋人,不过五年时间,全世界的洋人都对烧黄纸、洒狗血、刀枪不入的中国神功记忆犹新,闻风丧胆。说时迟,那时快,刘来福“拳匪”两字刚刚出口,只见一匹青骢马翩翩而来,马上一人蓝眼红发,腰挎洋枪,正是举世闻名的盎格鲁-萨克森骑士,名唤汤姆者是也。
汤姆骑士跨马而前,枪口直指刘来福,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大堆。刘来福以为要枪毙他,吓得满身筋跳,正考虑是不是要马上昏倒,忽听旁边通译喝问:“你!你怎么知道他是拳匪?”
这下刘来福心里有底了,十几年前,他爹刘有德为义和团二先生捶过几个月的背,熟悉一切章程及作派,因此刘来福也算家学渊源,只见他挺胸作答:“他……刀枪不入!他……他猪八戒附体!他喷火烧香,扶清灭洋!”
此次朝廷大军远征,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剿灭拳匪余孽,红山镇教案只不过是兼营业务。这下刘来福就算为朝廷离了一功,而拳匪余孽二流子,既有扶清灭洋的犯罪动机,又有猪八戒附体的犯罪事实,人证物证两全,事实动机俱在,当真天理难容,国法不赦,立刻执行正法。两名亲兵又踢又踹地把他赶到树后,钢刀一闪,一个圆溜溜的人头咕噜噜地在地上滚,上面有一截又黄又短的辫子,辫子上牛屎闪耀,这些牛屎一半新鲜,一半干硬,在中国人世代的生活中,它们有时是燃料,有时是信仰。
我一直叫他二流子,而事实上,他有另一个名字:张学良。和1937年名动天下的少帅同名同姓,只不后者大一些,前者小一些。在历史教科书和邹口县志上,大一号的张学良因为坚持民族大义成了英雄;小一号的张学良因为坚持反帝反封建的农民运动,也成了英雄。但在每一个香烟缭绕的祭坛背后,无所不知的卡塔塔以他亲眼所见告诉我:世间英雄有多种,或鲜血染就,或钢铁铸成,而另外一些,则完全是牛屎垒起来的,这些牛屎一半新鲜,一半干硬,燃烧时予人温暖,不燃烧时光芒万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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