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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威:绿漪
    时间:2006/06/20 出处:泡网江湖谈琴
    提交者 : 王威 于 PAOWANG.COM 北京时间 2006-06-10 10:36:49

      从一个梦到另一个梦,游过来漾过去,湖南怀化安平巷谢府的四小姐绿漪额头津津是汗的在床头坐了起来。
      新梦折叠着旧梦,折叠不牢的两张宣纸,彼此擦声而过。
      梦里,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站在桥头上,手上折叠着一封信,折叠成一只飞鸟,望空中抛去,那信最后掉落桥下水中,顺着流水,哐当一声,重重的锤在绿漪的胸,绿漪还没有回过神来,流水已经包围了她,涌入她的口。她拼命抬头的时候,看见桥头那个小孩子,又开始笑嘻嘻地折叠着另外一封信,她大声哭喊,从没有这么放肆过的大声哭喊着、哀求着——不要啊,不要再扔了。
      绿漪这么喊着的时候,便醒了过来。
      在她身边,守夜的老妈子,掌灯过来,光便或前或后的照在绿漪的脸庞,老妈子看着绿漪眼角的眼泪,由不得也哭上了,抱住绿漪,喃喃道:“四小姐,今天可是你出嫁的好日子啊。”

      天上微亮,正是良辰吉时,老妈子掉着泪,给绿漪梳洗头发,然后又替她抹上粉,接过案上准备好的红丝线给她“开脸”,用牙和左手扣紧两端的线头,再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伸开成八字状,从中间将线绷起,两手不停地拉,让绞线在面部反复滚动,使汗毛受到挤压,连根拔除。
      “四小姐,痛不。”
      “不痛。”
      凤冠霞帔穿戴毕,红盖头一披,绿漪只觉得眼前一黑,仿佛到另外一个世界了。这世界只有黑白两色,她心里忍不住想,这是哪里。她才这样思想,腹部微微起伏,一个声音轻轻道:“这是棋。棋世界。”
      “什么棋”
      “小姐不曾手谈过么?”
      “你说围棋?”
      绿漪生有宿慧,意静诗书,雅擅琴棋。现下游目四顾,脚下睬的,手上摸的,穷不尽六合八荒阔大无边无际,是天造地设的一盘棋了。
      “是啊。”
      “你是?”
      “我是来思虫。”
      “什么虫”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我的居所总是借住暂住在别人的肚子里头。现在,我们也算是邻居了,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前生是应声虫,别人说什么,我便应什么,前生更前,是回声虫了,别人说什么,我却只能回个声,好多人吃饱了,肚子会响,便是回声虫的缘故。”
      “来思虫,你来找我做什么。”
      “不是我来找你,是有人想你念你,念想的厉害,才有我这样的虫。”
      “那人是谁?”
      “我不晓得。”
      “那人什么模样?”
      “我也不晓得,我不能离开别人的肚子,我要是能离开别人的肚子,转世便能投胎成人了。”
      “你想成人么。”
      “没想过。”
      “你不想啊。”
      “顺其自然吧,所谓有命有运,我前生更前,自然而然地就化成应声虫,今生在你居所一落脚,一转身,便变换了面目,已成了来思虫。”

      在这无边的阔大中,绿漪问道:“你在哪里?”
      “在你的脚下。”
      绿漪低下台,看见一个一寸大小的小人,手上摇着一把纸扇,头上戴着逍遥巾。为了看得更仔细,绿漪整个人匍匐在地,那小人近前,合起纸扇,在绿漪的脸上,一会戳一下她的鼻子,一会戳一下她的眼睫毛,最后,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来下一盘棋吧。”
      “我今天有事。”
      “什么事?”
      “我出嫁了?”
      “这事重要么?”
      绿漪悠悠的叹了口气,她在想,这是第一个人这么问她,问她的,偏偏是这么小的小人。于是,她说:“好吧,我们下一盘棋吧。棋盘在哪儿。”  
      来思虫用纸扇指了指天空,天上就出现金光闪闪的十九道纵横棋盘,他的第一手白棋下在右上角(注:古代先手白棋)。绿漪望着天空,心上想着,在左上角落个子吧,于是提起食指,指向天空。
      你来我往,堪堪下到五十手,白棋棋势厚实。绿漪心中有数,黑棋已不大妙了。
      
      绿漪在老妈子的接引下,来到府门口,她的双亲正等着她。谢府是世家望族,绿漪的父亲谢若望官拜上州郡守从三品,宣扬德化,劝课农桑,听察冤滞,大有政声,乃是亲民之官。此番女儿远嫁京城恭王,恭王是今上文宗大皇的亲弟弟,位尊权重,能攀上这样的亲家,便是明知道恭王府在短短五年之内,已经废后两次,也是喜出望外。
      绿漪跪到下来,搂住父亲的大腿,咬着牙关,哑着嗓子道:“女儿不愿嫁。”
      父亲的大腿有如铁柱,纹丝不动。
      
      车行一路向北,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绿漪扯下红盖头,掀开车帘,帘外花开成海。有时候蝴蝶会飞到她的手指上,她轻轻敲动自己的手指,蝴蝶也不走开。
      绿漪一天总要和来思虫下上几盘棋,每次下到五十手,来思虫便不下了。不下棋的时候,绿漪就会和来思虫说话。
    “你会待在这儿。”
      “我就待在这儿。”
      “哪儿也不去。”
    “是的,哪儿也不去。我就待在这儿。”
      “这里有什么能留住你。”
      “没有什么,我并不是很在意这些。”
      “你还好。”
      “算吧。恩,还好。”
      “你什么时候要走。”
      “我既没有想过留,也没有想过走。”
      “那你想什么?”
      “没想什么。”
      “有一天,我会老。”
      “我知道。”
      “有一天,我会死。”
      “我知道。”
      “那时候,你还在不在。”
      “到了那一天再说,我也不知道。”


      恭王府前,在月光下,红毯百丈燃烧的霍霍煌煌。
      宗人府负责总办恭王大婚典礼的一切事宜。此前,内外臣工纷纷上疏,奏称西北有事,大将军黄怿北征,日糜银钱有如流水,库款支绌。恭王为今上胞弟,更需力求撙节,大加缩减,以为表率。最后,文宗大皇不耐烦了,自己掏钱,手诏从皇宫内府拨银一百万。比之今上五年前大婚,费银也不过两百万,可谓天高地厚之恩,显见文宗对恭王宠眷日渥。
      钦天监为恭王大婚选定的奉迎礼吉期是壬戌年十月十三日寅时。为了保证皇后进府的吉期,凤舆将提前两个时辰从宣武门出发。
      钦天监的选择代表着天意,王后之升舆、降舆必须避开亥、卯、未“三相”,因此,若安排在上午、下午或上半夜,也不甚适当。而后半夜里整个城市都歇息了,正好在大街上摆场面,又是月儿将圆的时候,银瓶倾倒,珠光泻地,正适合礼仪的举行。
      恭王府建于金水河畔,乃是人工开凿,其水源于城外之香圆湖。府内建有两进宫殿,前进为水晶宫殿,称康宁宫,此宫用楠木为柱,沉香作栋,珊瑚嵌窗,碧玉为户,殿内罗帐锦被,奢华无比,俗称为晶宫。后进为琉璃宫殿,四周墙壁,不用砖石,全用数丈开阔的琉璃镶嵌,殿名宁寿,俗称“镜宫”。
      恭王踩着子夜的更声跨进晶宫。悬挂在宫外东西屋檐下的钟、鼓、石磬等乐器耸然鸣响。王公大臣、正副使节以及观礼人员等依身份、地位分班次进殿行跪拜大礼,向新郎恭王表示祝贺,礼成乐止。文宗大皇的皇叔正天使大宗正顺德王和副天使礼部尚书跪听宣读迎娶王后的圣旨并受“节”。殿前的玉座前,摆放了三张礼桌:中间的桌上放着“玉圭”,它象征亲王列土分茅的权势;东桌放置着“金册”,西桌放置着“金印”,它们并非册封皇后的用品,册封典礼已在半个月前举行,“册文”和“宝文”也已送到绿漪手中。这“金册”和“金印”表示着在皇室与朝廷中,恭王王后备受尊崇的地位,是文宗大皇送给王后的最重要的礼物。
      当恭王“降座”离开晶宫时,“中和韶乐”再奏《熙平之章》。这时,迎娶王后的仪仗队已在恭王府门外列队待发了。
      皇家迎亲之仪式从净街开始,“净街”的这一晚,黄沙铺道,净水泼街,到处有红、黄两色装饰, 宣武门内外,万人空巷。一个骑马的驿使头戴牛嘴笼,锅墨涂面,反穿皮袄,背羽书文,唤做”毛神子”,他手挥红白青三色旗,狂奔于四关三街。一圈回来之后,恭王府中门大开,兵士前头导引,或骑马或步行,或佩弓箭,或舞兵器。又有一众书吏,或捧公文、或执印信。铜锣开道,所到之处,宣武门四关三街店铺皆鸣炮示礼。
      宣武门左门柱上高悬一块红色纸匾,上书“观礼、庆贺人员均由宣武门出入”字样,表明此门今日是专为迎亲开启。高高低低不同层次的观礼人员,自入夜起,听到“毛神子”的传报,便陆陆续续涌到宣武门至恭王府的街道上。一路上马车、骡车摆得满满,参加庆贺瞻礼的六部工曹、达官显贵便达千人之众。宣武门门额也装饰成了彩棚。沿途更是观者数万,兵士林立。迎亲队次序为:侍卫亲军、擒生军和质子军。质子军乃是由豪族子弟中选拔善于骑射者组成的一支卫戍部队,负责保卫皇帝安全,号称“御围内六班直”,直属皇帝,没有内府手令,不得调动。
      队伍的最后是王后所乘的18抬银顶风舆及皇室随从。
      这热闹,绿漪做在轿子中只能听见,不能看见。
      
      风舆停在扎着彩坊的恭王府邸大门前。
      恭王乃派侍典女官与使臣率前内府命妇、太监,将一柄御赐“宝龙绕凤玉如意”安放在凤舆内正中,随后起轿。
      正、副天使先进了王府,凤舆也随之抬进前院。然后,撤下在太仆寺雇佣的普通轿夫,换上太监,再一直抬进内院,放在正房台阶前,面朝东南。侍典女官、命妇和女官请王后出来,梳双髻,戴双如意,穿“龙凤同和袍”,一切准备停当。又再次坐进凤舆,抬到晶宫宫前。
      在绿漪下轿之际,先她之前入宫的恭王府嫔妃要亲率女官和宫女等膝行跪迎,以示王后与王妃间的等级尊卑。
      此时,恭王被引导着先往洞房——晶宫的升暖阁去了,有资格随凤舆来到晶宫的王公大臣、内府官员都退去了。凤舆周围只剩下侍典女官、命妇和太监,绿漪这才由人们拥戴着走出凤舆。侍典女官上前递给她一只宝瓶。随后,搀扶仍搭着盖头的王后,在手执珠灯的女官导引下,经东隔房,来到升暖阁前。侍典女官捧出先前燃好的藏香,在王后身周熏绕一圈,再熏王后用以盖头的锦帕。熏完,将凤舆内正中那柄玉如意移到旁边,请皇后另一手手执玉如意。
      进了阁中,侍典女官才接过绿漪手中的宝瓶和玉如意,把她领到恭王面前。这时,有人向恭王呈递一杆新秤,请他用秤杆揭开皇后的大红盖头,意即虽然嫁入皇室,也当上体天心,俭朴持家。恭王提起那杆秤,走到绿漪面前之时,中官清了清嗓子,唱道:王后接旨。
      正天使大宗正顺德王出列宣旨:

      谢氏,你今天接受了朝廷尊贵的册封,入主康宁宫。你应该虔诚的信守自己的本分,一举一动都要符合礼仪。位居亲王的正室,你当辅助恭王,让恭王的美德大大的发扬出来。朕听说在礼乐优美的古代,女子的德行是柔顺。这是记载在史册的教训,你当谨慎,时时警醒在心。知道自己在宗庙的位置,多生出几个嫡皇子,就像大树的枝干延伸,使皇家的根基更加巍峨稳固。因此上,特地差遣我的皇叔作为正天使授予你王后的印信和绶带。
      这是多么庄严的典礼和仪式啊。

      (以上为意译,原文:谢氏今承明命,作嫔康宁,虔恭中馈,思顺轨则。履信思顺,以成肃雍之道;正位闺房,以著协德之美。朕稽之往代,夫坤德尚柔,妇道承姑,载在典谟,宜建长秋,以奉宗庙。崇粢盛之礼,敦螽斯之义,利在永贞,克隆堂基,是以使使持节兼大宗正授王后玺绶。其敬之哉,可不慎欤!)

      顺德王宣读完圣旨,绿漪亲自接旨并行礼。她蒙着红盖头,跪在地上,六次匍匐,起身,又三次鞠躬。行礼毕,接受金册和金印。


      恭王这个人,据国朝《宣尚传信嘉话录》记载,有“温润如玉”之美誉,他自幼师受《易》、《论语》、《孝经》皆通,好文辞、方技、博弈、倡优。现在京师报恩寺之碧海塔定之十三层的壁画,有一幅出游的贵公子的图案,短衣大绔,长剑等腰,据说便是根据他本人手绘的自画像作为蓝本烧铸的。
      在恭王再次准备挑开王后绿漪的红盖头之时,狂风骤起,直属内廷禁府的军士拥簇大理寺正卿李宇春出现在恭王府,带来文宗大皇的第二份圣旨:
      这份圣旨以“慈父不能爱无益之子,仁君不能畜无用之臣。宗室所建,以为藩翰。恭王位列东藩,爵在上列,为国柱石,可谓厚幸。”的句式开始,用一种兽医描述自己室内墙上悬挂的动物标本的语气,洋洋洒洒的深情回顾了恭王在文宗大皇登基这十年之中,对君主的忠诚,对朝廷的帮助,以至于后来记录历史的史官感到困惑——这是否是文宗大皇撇开自己的翰林院词臣,亲自手写的诏书,因为行文的语气是那么忧伤和哀婉,是在向恭王发牢骚而不像是下达命令。在这份的圣旨的最后,通过一个奇怪而强硬的转折,开始进入这篇文章的主题——国不可无法,在恭王入主晶宫这十年来,根据大理寺的调查,先后有两位王后、十五位嫔妃,一百多位奴婢离奇失踪或死亡,或被恭王绑在火柱上活活烧死,或扔到步满毒蛇野兽的深坑,或用锯子将人拦腰锯成两截。总之“燔烧烹煮,生割剥人。凡杀无辜一百六十余人,逆节丧理,灭绝人伦。”。根据调查的结果,为了避免引起士林儒生们风起云涌的朝廷公论,使国家宗社稳固在磐石之上。大理寺请求依据国法诛杀恭王,让皇室和朝廷的威严得以维持。接着,文宗大皇又自我表白,“朕不忍致王于法,议其罚。”因此在听取有司的报告之后,削去恭王的王爵,即日起放逐到汉阳,由当地的地方官严加看管,同时拨给恭王汉阳汤沐邑三百户。
      恭王在接受圣旨之后,皇史宸的史官在《文宗实录》上说:“王默然匍匐,流涕不止。”在如狼似虎的禁军上前按倒他的时候,恭王又口呼“微臣冤枉。”请求大理寺正卿李宇春能给他一个临阙面圣,刷清表白的机会。而佚名的《国朝史补》中则记载当时的情形是恭王愤然而起,指着皇宫的方向破口大骂,历数文宗大皇得位非正、秽乱宫闱等等臣子不敢听也不能听的事情。恭王府的甲兵此时也拥进东暖阁,在这一触即发之时,双方大约相持了半个时辰,李宇春上前对恭王说,王爷,请借一步说话。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递给恭王,恭王只看书信的封皮,便颓然伏地。
      那是一封什么样的信,没有人知道,事后有人猜测是恭王密谋叛乱写给边关上将军黄怿,要求黄怿效忠归诚的信件。
      不论真相如何。总之,当天晚上,恭王被打入囚车,放逐到汉阳。十五天后,当恭王的囚车途径汉水,皇宫里的中官赶了上来,在滔滔的汉水之旁,铺上藁席,让恭王跪于其上,接受文宗大皇赏赐的毒酒。
      恭王之死,乃是国朝的三大疑案,从那天开始,文宗大皇的治世便转为乱世。


      东暖阁内,龙凤花烛耀眼明亮。
      一声霹雳破晴空!
      刚才拥挤热闹的人群,都不知道去哪里。绿漪一人独坐,更显出这东暖阁的阔大清寒。
      新婚之夜,本该隆重仪典,由新郎揭开了新娘子的红盖头、同食“子孙饽饽”、“行合卺宴饮交杯酒”,又进“长寿面”之后,然后满怀喜悦做新人,一心一意结同心,度过温柔而甜蜜的洞房花烛夜。
      绿漪思想起自己虽不是金枝珠玉体,也是千娇百媚身,却偏偏是这样的运与命。此刻金炉香尽,绿漪却毫无困意,四更已过,天色将明,只是空有锦帐龙凤衾,空帏独坐听漏声。
      绿漪这样想的时候,连座位下凤椅也失去了光泽。

      梦里做梦,梦醒是梦,梦去是梦,沉了是梦,断了是梦。
      梦里那么多女子,弦管歌舞相欢娱。
      绿漪恍惚的走入她们之中,一一数算,一共是十七个人。和她们嬉笑,和她们言语,各自穿上华美的衣服争妍斗奇。要趁着九月十五日这一良辰吉日,共入灵女庙,吹笛、击筑,歌上灵之歌。接着,她们相与连臂,踏地为节,歌《赤凤凰来》。

      凤凰不来,鹦鹉临兮。
      张五色以相亲,出菊花而就饮。
      就北辰星而求长命,瞻紫极兮望玄穹。
      听虽远兮辟天扉,动云衣兮入紫徽。

      突然,她们中间有个人指着绿漪,吃惊地问道:“你是谁,你怎么跑到宫里来了。”
      “我是绿漪啊,我是恭王府的女主人。”
      “大胆,我们才是恭王府的女主人。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混进来。”于是,一众女子上前来,张牙舞爪,要来抓破绿漪的脸。绿漪魂不附体,一步步回退,最后被逼落入荷花池中。
      是这样一身冷汗的醒来。


      为了显示皇家的宽容,文宗大皇对恭王府的处置,批复是一依其旧。因此上,绿漪没有被追夺王后印信。在恭王被放逐的一个月里头,大理寺的提刑官带领仵作,或在后花园,或在池塘,或在水井,一具具尸体被挖掘出来,绿漪刚开始是忍不住好奇去看,后来是好奇下一具被挖出来的尸体是怎样的死法。每当一具新的尸体被挖出来,她仔细的端详着那些抱着尸体嚎啕痛哭的亲人,试图从这些的表情中,找到那个他模模糊糊只撇过一眼的丈夫——恭王的形象,想像着恭王是什么样的人。就像想要了解一个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打开他的书架,一本本翻开他的藏书,感觉书的摆放方式,书的眉批和笔记。
      在每个夜晚,香炉的安静的燃烧,香气似有还无。在从不熄灭的烛光下,一个女人的寂寞被拉长了,绿漪常常遣开一切下人,来到摘星楼的最高层,在月与星的中间,和来思虫安静的说话,下棋。这显然不失为一个消磨时间的办法。
      来思虫并不是绿漪需要的时候,就能出现,绿漪往往把自己的肚皮敲的发木发麻的时候,来思虫才跑了出来,然后带她到“棋世界”去。
      绿漪有时候会问:“你去了哪里?”
      “我去玩了。”
      “去哪里玩了。”
      “没去哪里,就在这恭王府里头。”
      “有什么好玩的。”
      “也没有什么好玩,你为什么这么问?”
      “没有为什么,只是问问。”
      她们从来是这样说法,用着这样的口气说法,既不亲也近,既不疏也不远。绿漪会想,也许人与人之间,只有这样的关系才是最长久的。因此上,又有时候,她会忍住呼唤来思虫的念头,一个人翻开恭王府藏书楼珍藏的前朝国手的棋谱,在棋盘上一手又一手的复盘。
      绿漪有时候又会问:“你什么时候能和我下一盘完整的棋。不要总是下到五十手就不下了。”
      “前五十手天下无敌,神仙也不做。如果下到五十手,你自己还算不清楚自己是胜还是败,再下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你下棋都是那么的奇怪么,和棋谱很不一样。”
      “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毕竟不是棋谱。你下棋的天分高,倚盖起手,最为尽变,轻巧玲珑,不失一先。但是,还有没有达到神乎其技的地步。”
      “神乎其技?”
      “你问一下自己,为什么下棋。”
      “时间太长了。无事可做。”
      “你是说,你把下棋当成一个事。”
      “算是吧。”
      “你胡说,你从来没有把下棋当成一个事。所以才一直下不好。你知道这世界上,为什么有些人快活,有些人不快活。不快活的人,有各种各样的因由,快活的人,却从来没两样,就是把一个事当成一个事。”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一直这样的陪我,陪我下棋。”
      “你很好看。所以我有时候就会想起你。”
      “这话甜。”
      “我有时候耻于抒情,你要是不问,我便不说。”
      “那你现在说说看。”
      “恩,比如漂亮的东西,都是手感很好的,就好像棋盘上的云子,就好像你像玉笋一样的手指。我摸棋子的时候,闭着眼睛,就像是在抚摸一个漂亮的女人。”
      “你这么小,怎么懂这些。真是天真。”
      “你这样说话,就是把你的手轻柔的放在我的脸上了。”

      一年过去了,刑部派来的提刑官和仵作把整个恭王府翻了一个底朝天,一共挖掘出九十七具尸体,但是恭王的两位王后和十五位嫔妃的尸体却怎么也找不到,无奈最终撤出的恭王府。在朝廷里头,为了恭王的谥号,已经有几个礼部的博士被文宗大皇严厉痛斥。本来亲贵、大臣死后赐谥,向有议驳制度,即由太常博士议上,若名实不相符,给事中可以驳奏再议; 礼部最初拟定的“愍灵王”,使民悲伤曰愍,乱而不损曰灵。也算是名实不爽。只是圣意从来高难问,既然太常博士屁股被打了板子,礼部更没了主意。因此上拖延到今年春天,文宗大皇一再催问,礼部只好呈上《春明通典》,由圣上自己在看中的字眼上加圈,最后才定为“恭献王”,所谓既过能改曰恭,行善可纪曰献。简称恭王。


      又一个很晚的晚上,绿漪和来思虫依旧是下棋,下完棋,绿漪会问——我是不是永远下不过你,赢不了你。
      来思虫想了想说:“你没有胜负之心,挺好,但也不好。你之所以下不过我,是因为你把我当成一个人,一个对手。”
      绿漪“咦”的一声,说:“要不然我该把你当成什么?”
      来思虫折扇望天空一竖,道:“天,我是你的天。你看看这天,虚无之里,寂寞无表。无阴无阳;无日无月,无晶无光;无东无西,无南无北,无柔无刚;无覆无载,无坏无藏;无去无来,无生无亡;无前无后,无圆无方。又浩瀚又深情,要摆放在你头上,让你一抬头,便能见识。”
      “不过是下棋,哪来那么多道道。”
      “下棋,虽然是小技,可也是要下到动情如日月,用兵似风火,才知晓这天之道,是道可道,非常道。”
      “你说得太玄了。”
      “你又不懂了吧,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你现在是身在红尘,我却是历劫修行。所以你看我和我看你到底是不同,很不同。你要是有一日,赢了我时,也就知道了。” 
      绿漪不想理会他,拍了一下肚子,来思虫也就不说话了。绿漪走到镜子前,取出自己炮制的凤仙花指甲油,这指甲油乃是将新鲜的凤仙花捣碎,要将指甲尖处处染成都有淡淡的粉红色,映衬得小手玲珑剔透有如出水之青葱,那可不是一日之功。需要先将凤仙花汁用布包裹后敷在手指甲部位,几天后,红颜透骨,反复数次,方才经久不褪。这会,绿漪在镜子前,反复看自己的手,手嫩者必聪,指尖者多慧,臂丰而腕厚者,必享珠围翠绕之荣,真是再富贵不过的一只手了。

      “我真不枉来人间世走一遭了,想不到啊想不到,恭王府居然有这样一个好地方。”是来思虫的声音,绿漪吃了一吓,回过神来。
      在来思虫的指引下,离开摘星楼,穿过紫竹苑,来到镜宫的洗墨池。来思虫用折扇轻轻一指,推开整个水面,水面上有着九十九级白玉石铺就的石阶,来到一个玄武岩条石砌成的大石门,门并不像想像的那么重,一推,便推开了。推开了,才明白,镜宫为什么叫镜宫。只见所处之地一条长长甬道,光亮从两边隐隐约约过来,不似月光,胜似月光,绿莹莹的,绿漪摸着这光,才知道这两边的墙壁,都由一块又一块巨大的绿色水晶砌成,看得见洗墨池底的鱼虾水族在四近徘徊往来,好不悠游自在。
    甬道四通八达,也不知道通往哪里去,四处的转角处都有一个很大的油灯,燃烧的是石脂(古人对石油的叫法)。她脚下数算,这兜兜转转间,又上了七十七级台阶,来到一个巨大的圆顶石室。

      石室中间,摆放着四个巨大的火炉,一走近火炉前的石砖,轰的一声,整个火炉热腾腾的燃点起来,照见一室辉明。整个石室由十八面等墙高的大镜子构成,镜子里头,隐隐迢迢有人,绿漪走上前去,只见十八面镜子有十七面里头,都藏着的是一个个全裸的美人,肌肤胜雪,眉毛如画,只是眼神空洞,毫无光彩。绿漪忍不住擦亮镜子上的灰与尘,突然间整个人僵立不动,一颗心像被大锤子钝钝的在胸口敲了一下,瞬间整个人仆倒在石砖上——那镜中的美人,脖颈处都一道鲜红的血线,显然是被人砍下头颅之后,再藏于镜子之内。
      绿漪也明白了,十七个美人,两个王后加上十五位嫔妃,更明白,还有一面空镜子,如果恭王不死,便是她的位置了。
      都明白了,绿漪全身发冷,她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连眼睛都不敢闭上。

      绿漪回到摘星楼,大病了一场之后,继续下棋,看棋谱,捣凤仙花,修指甲。
      看见秋风起,看见秋月落。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三年过去。
      来思虫已经由和她下五十手到一百手,到开始让子,先是让五子,慢慢的让四子三子两子,直到猜枚分先。然而不论绿漪的棋艺如何精进,从来就没能赢过来思虫一盘棋,哪怕是以半目之差。
      有一天,绿漪忍不住要问:“我是不是永远下不过你,赢不了你。”
      “不是的。”
      “我要怎么赢你。”
      “很好,你现在有了胜负争竞的心,当然也不是好。棋道,天之道也。我和你说过了,我是你的天,我不是一个人。所以你下不过我。为什么了,老子说过,我有三件珍宝,保持并珍惜着它们。一曰慈,二曰让,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所以下每个子,是把棋子当成我的子民,仔细体察他们的才能,所以能安排他们到合适的位置上,因此上,再微小的棋子,也勇往无敌。让,所以能开廓;不敢为天下先,所以能够稳固已经有的地盘。所谓布局如行云,落子如流星。闲闲的每一子,专等着你来侵我辱我犯我,最后到底是成我就我从我。”
      “你不是一个人,我不懂这话。你说那么多,倒把我说糊涂了。”
      “如果我是一个人,就像你看的那些棋谱上名家国手,肯定有固定的棋风,有长处有短处。我明白和你说,这人间,不会有我这样的棋手。你要想有赢我的那一天,便要找很多人下,无数人下,便明白,人间棋,都是有情性,但凡有情,便要分出智愚与高下。再回过头来,找我下。便明白,我是无情,无情的不伤人不伤物。你赢我的那一日,便是修炼到无情的那一日了。”

      从这日起,恭王府的女主人绿漪以重金悬赏,吩咐自己的下人,前往各处州府,寻找人间的国手,于深夜邀请到恭王府,与她对弈。
      最初,京师棋手以为一个贵妇人的棋力,高明也是有限,没想到只要走进恭王府,没有一个不是铩羽而归。
      这名声传扬出去了,这一日,宫中棋待诏过明聪走进了摘星楼。
      过明聪棋艺入神坐照,国手无敌,海内公推第一。长嘉州人,字天心,号长星。早岁往来于江淮之间,也曾西行万里,被疏勒国王留住,在那结婚并有了孩子。又有人言,他又曾东渡扶桑岛国,求败未尝一败。最近几年,才回到京师,在翰林院挂了名,被封为棋待诏。所著的《通灵十三经》记载了二百零四种着法变化,其中"大角图"四十四变,"大压梁"五十变,"倒垂莲"六十变,"七三起手"五千变。乃是国朝文物之盛事。
      《通灵十三经》这书这几年来,绿漪不知道翻过多少遍。她听闻过明聪的到来,由不得喜心翻倒,大开中门迎接。
      
      过明聪看着棋盘,面色愈来愈凝重。自他出道以来,天下名手,尽已是他手下败将。
      眼下这已是第二局。分先对弈,第一局过明聪后手告负,输了七目半。过明聪一局下来以为女子之棋,到底空灵有余,机巧不足。没想到第二局,下不到五十手,大惊失色,仿佛面前坐着的另外一个棋手。这一局他是先手,却也已无胜算。若对手是某个大国手,倒还罢了,胜负是兵家常事。可现在与他对弈的,是一位女子。
      过明聪鼓舞精神气力,又下了五十手,眼见的绿漪的棋势一气清通,生枝生叶,不事别求,几臻上乘灵妙之境。这实实虚虚之同,正正奇奇之妙,乃是他生平所仅见。下了这一处,已是捉襟见肘,盘上的白子被黑子逼得局促不已。
      他呆呆地看着棋盘,半晌,长叹了一口气,道:“我输了。”

      过明聪起身告辞,相约明日再来,以十局为胜负。绿漪恭恭敬敬送走过明聪之后,问来思虫:“我下的如何?”
      “他下的不好,这也怪他,他已经很久没有好的对手了。”
      “你是说,明天他会赢我。”
      “不会。你前面六盘都会赢他,但是最后四盘,胜负以成定局,你就下不过他了。最后一盘棋,更要逼出他通天彻地之能,你却要把第十局留给我。”
      “恩,我答应你就是了。只是你这会每一局的结果都知道,还有下的兴致么。”
      “我只知道你和他的每一局,却不能知道我和他的那一局。”
      “你好像和他很熟悉。”
      “是啊,我的棋艺,还是他教的,只不过,我记得他,他却不认识我。我前生的居所就是在他的肚子里头,看着他从小到大,也不知下了多少盘棋。只能看,却不能说话,也是可怜。”
      “我听说,转世轮回,前生记忆尽付流水。你怎么都记得。”
      “你们是人啊,这人啊,来人间走一遭,仗着智慧情性、聪明机巧,没有一个不做下种种大恶,不喝孟婆茶,转世的话那就太难过,太可怜了。至于像我们这等无知无识虫豸之辈,阎罗王想着请我们喝茶,不免浪费,索性都省了。”
      第二日,过明聪与绿漪连弈三局,三局尽墨,下的他面如土灰。终盘之时,绿漪和他全身都是汗水。
      第三日,两人交攻一如敌国。
      甫一开局,绿漪似乎未加思考便将白 1、 3、 5三着,按三三、星、天元的顺序着出来。这等罕见布局,本身就属大不敬之行为;更兼这三手棋,皆与传统布局格格不入,过明聪沉思良久,谨慎回应。从白 6开始,一直进展到中盘,基本上旗鼓相当,白棋未失先着效力。
      弈到白127手时,已是下午,此时白棋将小胜的姿态是明显的,过明聪提议封盘。这是下棋三日来,过明聪第一次要求封盘。
      次日复弈,过明聪有备而来,终于打出石破天惊的三妙手--黑 160凌空杀入黑阵。黑162,164侵薄白棋的右翼,在三妙手的的余威笼罩之下,至 黑178手,白棋右边七子被提,局面转而对黑有利。弈到此时,黑棋败北似已成定局。然而绿漪在长考了两个时辰,白 189手使黑棋中盘小龙逃生无望。望着盘面还残留着若干复杂官子,过明聪心知大势已去,推枰认输。
      此为第六局。

      自从过明聪踏入恭王府之日起,整个翰林院的侍郎们这四日,几乎不复视事。自有人收买恭王府里的婢女,每下一子,都有人有快马通传,才第二日,连主掌翰林院的大司谏也弹压不住,索性让小吏连夜制作了一个特大的铁棋盘,以磁石为子,竖立悬挂在明伦堂。到了第四日,已经有十几个人不着家的观看,看到了心魂俱醉,不信人间有这样一局棋,这样一局下出来,也就罢了,居然连续六局,都是神仙妙手,落子布算,有如飞仙剑侠,令人莫测端倪。弈道之远神大意,转换变化之法,可谓发明无遗。只是过明聪这样的国手,六局连败的结果更让侍郎们瞠目结舌,无法想像。
      胜负已分,众人猜想以过明聪一代棋宗,以绿漪王后之尊,自然不会再有第七局,不由得都感到怅然。

      绿漪恭送过明聪出府,在府门口,盈盈一个万福,过明聪连声道:“娘娘万金之体,不敢当不敢当。”
      “小女子有事相求。”
      “娘娘何以这等说,岂不是要折杀小民。小民也有一事相求。”
      “我希望过先生明日依旧移驾前来,继续下完最后四盘棋。”
      “小民之所求,也无非是下完这四盘棋,只是,平生本事已尽。小民斗胆,与娘娘相约每隔三年,端午时节,再来手谈一局。”
      “那不是需要十二年的时间。”绿漪点了点头,心想着自己等得起,就不知道来思虫会不会失望。正这样想着的时候,来思虫在她的肚子里头已经笑了起来。“我师傅曾说,我会连赢你六局,之后连输你三局。所以,小女子非常期待来年的端午。”
      “你师傅?”
      “呵呵,我师傅旧年曾经和你学过棋的,不过我想你应该不记得他。我师傅也吩咐了,也许提到他老人家名讳,还望见谅。”
      过明聪一脸迷茫的离去。


      风,风起。黄昏,黄昏后。
      月,月明,灯红,宜醉酒。
      绿漪依旧下棋,看棋谱,捣凤仙花,修指甲。
      绿漪与过明聪一战成名,自有棋手不断登门拜访,绿漪礼聘了三个一流的国手在府内当清客,但凡有人连胜这三位国手,方才准许其人升堂睹奥,请上摘星楼,与她对弈。绿漪又痛恨奴婢将她下的棋路外传,屡屡呵责无效,索性下棋的时候,再不要有人在旁伺候。
      有事是一日,无事是一日。
      绿漪就会和恭王府中老人谈起旧事,谈起恭王杀人的种种手段,有些不好玩,就记不住,有些好玩的,就记住,日常的笑闹时常提起,比如活剥人皮。剥的时候由脊椎下刀,一刀把背部皮肤分成两半,从这里撕开,慢慢用刀分开皮肤跟肌肉,像蝴蝶展翅一样的撕开来……后来恭王查金丹之书,发明一种剥法——把人埋在土里,只露出一颗脑袋,在头顶用刀割个十字,把头皮拉开以后从这里灌水银下去。由于水银比雪沉,会把肌肉跟皮肤拉扯开来,埋在土里的人会痛得不停扭动,又无法挣脱,最后会有一个人从头顶的那个口“光溜溜”的跳出来,只剩下一张皮留在土里……又比如千日醉,千日醉是一种酒,乃是麻沸散混合多种草药炮制,人若喝了这酒,整个心活泼泼,眼睛也能转动,四肢却麻痹了,这时候,用刀将人肉一刀刀的剐下来,挨刀的人是一点也不疼也不痛。

      这一天晚上,摘星楼上来了一位棋手,乃是岭南人,生得面目凶狠,胡茬稀稀落落的长在下巴上,头上戴着却是儒生的逍遥巾,名字叫做商无量。两人盘膝落座,绿漪扫了商无量一眼,一阵恶心不由得涌上胸口,隐隐的不安。
      商无量之棋路极其古怪,仿佛手上握有风雷变化之机,春秋生杀之权,每一步都像是伸出双手来,要紧紧扼住对手的喉咙,要让人窒息。而且落子极快,往往是绿漪棋子刚刚落到棋盘上,还未离手,商无量的子也下好了。
      第一局绿漪以十五目之差告负。
      绿漪退出棋室,在一个能看见棋室的地方,修了一个多时辰的指甲,看着窗纸上的人影坐立不安,负手而行有时,仰首唏嘘有时。
      第二局开始,此一局绿漪先手,下了59手打挂,至94手又再次打挂,到了第三晚才终局。这一场龙争虎斗,下得精彩绝伦,此局绿漪取实利在前,腾挪治孤在后,构思之巧,算路之深,其中白69低位拆大场,似拙实巧,诱黑70飞压,然后71以下连爬,看似黑棋得利,可白77后,黑在右边却无佳点可选,最终,黑右下势力效能大减。这一局,布阵有序,攻防有方,不急不躁,步步为营,商无量反复腾挪,千百机变用尽,不时两手握拳,按压地面,口中如野兽一般“嗬嗬有声”。又不时把逍遥巾取下来,放在地面,又戴上。
      第151手白棋长考了三小时,绿漪一子落盘,商无量神色大变。黑棋局面大坏,已然无可挽回。他心有不甘,长考了半个小时,方才投子认输。
      第四日,两人连下三局,三局商无量尽皆告负。
      窗外风狂雨骤,商无量汗湿重衣,呆呆地看着已成败局的棋盘,突然双手拿起棋盘,重重地砸在地面上,只听见珠玉跳响,黑白子滚落一地。
      绿漪吃了一吓,只见眼前的商无量从胸口掏出一把利刃,反握,指向自己的胸口。这当儿无暇仔细推想,绿漪扑上前去,握住他的双手。
      商无量口中“嗬嗬”有声,好久互相才平缓过来,眼中突然滑出一时嘲讽淫邪的目光,他扔掉利刃,将绿漪一气压在身下,重手裂帛,撕开了绿漪的上衣,那两点嫣红可以淡淡透出、仿佛两只不安的小白兔一般乳房跳了出来。
      绿漪原要叫喊,只是窗外雨声磅礴的要来横扫世界,喊也无用。再则以她王后之尊的体面,也叫喊不出口。她原要抗拒,只是一抬手,不免要顾惜手上凤仙花油汁未干,就屈从了。
      盈盈仅堪一握细腰,显现出来了。
      平滑雪白的柔美小腹,显现出来了。
      优美修长的雪滑玉腿,显现出来了。
      是要让世人惊叹造物的恩宠,惊叹绿漪身上,无一处不美。
      商无量心神不觉全为眼前景象所慑,舌干口苦!只是狂情大发,大手按住绿漪酥胸,双唇跟着吻上。绿漪雪白的乳房在他双手按压之下不断变换着形状。他埋下了头,舌尖犹似带着火的小刀,在绿漪美丽的脸庞上来回游动着。最后,又轻轻地刮过绿漪的乳房、细腰、圆臀。
      衣服一件件的散落在他们身周。
      商无量的身材仿佛锻打出来的,铁板一样深黑的一大块一大块。绿漪还是第一次这样看到男人的身体,自己的身体也是第一次这样被男人看到,只觉得有一缕热血直往脑门上冲,还有回过神来,商无量已经扶起绿漪腰部,进入了她的身体。
      这几乎要了绿漪的性命,疼与痛变换着面目,忍不住一声急促婉转的娇呼,螓首猛地向后仰起,修长的双腿在空中一阵乱舞,尖利的指甲划过商无量的背部。下身的剧痛令她生不如死,轻微的活动都会带来无法受的痛楚,在极度的惊栗和痛苦下,在狂烈的风暴笼罩之下,绿漪连微弱反抗也放弃了,
      在灯光下,绿漪的身体像一匹任人剪裁的华美丝绸。
      只是慢慢地,身体再也不是她的身体,仿佛是另外一个人的身体,热情被激发起来了,知觉被唤醒起来了。绿漪又要惊诧自己竟然是这样的自己。她开始抱住商无量,抱得是那么紧,皮粘着皮,肉贴着肉。抵死逢迎,婉转承欢,千柔百顺地含羞相就。又好像这身体天生不是自己,而该是商无量的。几回里死里挑生,拼心尽命,脸上那动人心魄的红晕似乎从曾退去。 
      风止息了,雨停了,天空发白了。夜里数算不清共赴了多少次的云雨。
      商无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
      绿漪直到第二天的傍晚,才昏沉沉醒来。她一丝不挂站在镜子面前,一遍一遍的看着自己的身体,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她紧闭双眼,一脸忧伤,泪水无助地滑落下来。再睁开眼睛时候,镜子里面走动着一个身穿紫色凤袍的女子,和他一摸一样的女子,正手拿着一把碧玉梳子对着她梳着头发。
      绿漪失声的喊:“你是谁?”
      “我是你啊!!!”
      “那我又是谁?”
      “你是绿漪啊。”
      “那你又是谁?”
      “你非要用名字分开么,那你就叫我绿妖好了。”
      “你怎么会在镜子里头。”
      “你说我在镜子里面。难道你在镜子外面么。你看我是在镜子里头,我又何尝不是这样看你的。”
      “我明白了。”
      “哦!”
      “你是来思虫。”
      “是啊,恭喜你了,今日里,你是新人,我也托你的福,第一次变化人身,不过呢,却不能离你太远,而且还要有面镜子,才能拘管住我的魂与魄。”来思虫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若有若无,身子渐消渐隐,慢慢地化成一缕紫烟。 


      商无量从此无夜不至,春光有限,欢会无尽。男女间的诸般种种淫戏,若是提起笔杆,铺下纸张,拿过砚砖,就着墨研,挽起袖子,低下头写,像雨点儿一般,一盏茶未冷,便能写完。
      绿漪初始对商无量百般柔顺,慢慢眼前见到,便是心烦,又慢慢起了不共戴天的恨意,深夜里想起,都要把银牙咬碎,有时候,和他对坐,痛恨的心一有,便叫过一众下人,将商无量痛打一段,往死里打。打完了,又伤心了,难过了,抚摸着他伤口上的一道道伤痕,只是哭,只是眼泪下来,无穷无尽的蜿蜒着。
      绿漪问来思虫,一遍一遍地问:“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办?想问要怎么办?”
      “是啊。”
      “每个人都是自了汉,别人想帮,到底是帮不上。”
      “我好像再也不能下棋,一颗心宁定不下来。”
      “你不是不在乎么?”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喜欢这样的自己,我要以前的那个我。”
      “你要知晓这人间世,但凡有百种技艺,或下棋,或书法,或丹青。其实无非是要让人修行出一个身外化身,骨中见肉。要仗着这身外化身,才能现世安稳,才能抚平自己的一颗心。才能无情,才能谁人也不爱,连自己也不爱。你更当知晓,在我们的魂灵中,有有两个迥异的喜悦。一个来自我们自身,一个来自身外化身,它们完全不同,如此不同。若不是没了身外化身,若是不能找出这身外化身,怎见这人的光辉无比耀眼”
      绿漪怅然若有所失,隔了好久,问上一问:“我们有多久没下棋了。”
      “有一年了吧。”
      “你寂寞吧,我居然将你孤苦伶仃的弃置在哪里。”
      “我只是一只虫子,哪有这样的心思。”
      
      绿漪让下人准备好了“千日醉”,自己先喝了一小口,第二日才诱使商无量喝下,然后亲自操刀,先是将商无量身上的肉一块一块的割下来,然后是骨头一根根的拆下来。忙活了一天,商无量眼睛里头,光影变幻,有哀求,有恐惧,有怜悯。他全身鲜血流尽,方才闭上眼睛。恭王府的下人服侍恭王习惯了,自有人上来清理尸体,冲洗血迹。
      春去秋来,十个寒暑过去,诚如来思虫所言,绿漪与过明聪的对局,三战皆北。此三局被好事者名为“金沙戏水局”“天心借一局”和“湖海忘忧局”。这十年里,绿漪在摘星楼会过无数棋手,但凡心绪不宁之日,便会思量出种种杀人的法子出来。
      绿漪有时会问来思虫:“我为什么杀了那么多人,手上为什么会沾染那么多无辜的人的鲜血。”
      “因为你不再是一个人。”
      “你是天,是他们的天。”
      “你太无情了。”
      “你不也是么。你不该怪我,一个人,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靠的,从来是自己。”
      “你说你无知无识,却懂的是那么的多。”
      “我便是懂的再多,也是从你身上懂得的。”
      “对了,我为什么现在不能赢过明聪,难道我不是他的天。”
      “因为你是无情的天,他是有情的天。”
      “那你呢?”
      “我,我既不是有情也不无情。我不过是一只无知无识的虫子罢了。”
      “太长了,人的一生有多长?”
      “你很快就知道有多长了。”
      

      每年一进入恭王府便告失踪的棋手也有十余人。只是从来没有人怀疑过绿漪,毕竟能入品的棋手,大多心高气傲,败于妇人之手,羞愤之余,隐遁不出多是有的。更何况棋手离家万里,消息通传,往往托之于鸿雁,卜归无期,也是自然之理。
      直到过明聪绿漪相约第十局日期将近,过明聪请辞棋待诏一职,各州府的棋手辐凑京师,联谊之日,互相存问消息,才知道这十年有那么多棋手失踪,大理寺正卿李宇春接手了这个案子,此案机事非密,一查便查到恭王府,再查便查出恭王后指使下的种种骇人听闻的杀人暴行。或用铁刷子把人身上的肉一下一下地抓梳下来,直至肉尽骨露,最终咽气。或杖杀。或剥皮。 或腰斩。或凌迟。或缢首。或阉割。或插针挑心,或活埋,或灌毒。累年相加,共计一百三十七人,死于非命。


      朝议沸腾,京师轰动。李宇春因事关皇室,不敢定夺,报呈宗人府,再由宗人府转呈文宗大皇。最终,定了绿漪腰斩弃市之罪,于九月十八日执行。考虑到绿漪王后之尊,又是女流,所以并没有押入天牢。
      九月十五,端午。第十局。
    第一日,弈了69手棋。过明聪和绿漪知道这是他们最后一场人间对局,过明聪棋路大开大阔,第33手的秘招,在角上巧妙一断,占到了先机。形势略占上风。打挂后,各自彻夜未眠。《嘉德点将录》记述道:“中途封盘后,恭王后独自一人面对着孤灯,不知不觉思考到了拂晓时分,犹如飘舟墨江里。”而另一边,过明聪则在香圆湖雇了一叶轻舟,就在江上食宿,借月作灯,仔细地复盘研究。
      第二日,弈到127手,过明聪两眼若开若闭,澄气凝神,打在棋盘右上角。 绿漪则出了个大毛病。白第60手提二子,原在一般意料之中。但黑61竟在下边一间拆,实在是不知所云。此棋如在63位虎,使白棋不敢轻易侵入上边,兼有威胁左上白角之利,可谓上策;如马上在73位关起或在上边补一手,呼应全局保全右上大地,也不失为中策。此一着可谓犯了攻坚之弊,昧于大势,乃是最下的下策。
      一方势馁,则另一方势盛。过明聪当此之际,雄姿英发。白第88手如鬼斧神工,在黑棋阵内施出一招小飞的妙手,顿使绿漪为之一呆。黑89不能不应,如不应则白便可在黑棋大本营内活出一块,黑棋如何受得了。白90象步飞出,在黑棋外围轻飘飘的一点,更是非凡之妙着。这手棋日后被棋家公推为“古今无类之妙手”,既瞄着黑棋的断点,又缓解了白棋下方孤子的压力,从此后可以放心脱先,不惧黑棋强攻。黑第91手非补不可,不然黑棋顿成崩溃之势。如此,过明聪便抢到了先手,第92手抢先打入黑棋上方的大空。
      第三日,绿漪此时可谓步步生莲,施展近小巧挪移功夫。但是过明聪仗着局面厚实,强攻硬打,步步相逼,让绿漪左支右绌、险象环生。  当日 181手时打挂。从盘面看来,已很明显是黑棋劣势。
    此夜秋凉如水,摘星楼下有十余个军士把守,一等到天亮,就将绿漪解往午门正法。


      我终于知道了,像我这样的人,活在世界上,是多么的寂寞啊。绿漪躺在刑场上,望着天上飘过来这一朵那一朵的白云,是这样地想。这样想的时候,也就叹了口气,说了声,七之十三。
      铡刀快捷的落下,将绿漪拦腰切为两段,她眼睛缓慢闭上的那一刻,看见肚子中涌出一缕紫烟,随着风的意思,摇曳出身披一袭紫衣的女子,这自然是绿妖了。绿妖带着微笑朝绿漪亲切的挥了挥手,像一条鱼一样的滑入人群之中,渐渐隐去。

      七之十三,这一子落在棋盘上。
      远在恭王府枯守棋盘的过明聪接到快马来报,他整个人站了起来,又坐下,从棋罐中代绿漪拈子,放在七之十三的位置。一个时辰过去,两个时辰过去,他面如金纸,慢吞吞的从口袋中掏出一面白色手帕,一低头,呕出一大口鲜血,仿佛一树梅花在大雪中盛放。


      尾声

      两百多年过去了,乾坤鼎革,江山改换,又是盛世太平,一个紫衣女子带着香香花灯烛,驾着轻舟,越过香圆湖,登上能够望见旧京的钟鼎山十三陵。
      恭王陵位于前朝文宗大皇的定陵之畔,天下大乱之时,前朝十三陵或被盗或被焚,旧年壮丽森严的宫殿早成废墟一片,一路走来,行道旁、草丛中随处可见石像生、柱础石、覆斗形陵台。倒是这恭王陵,据说屡屡有厉鬼夜啸,彻夜哀歌,好几伙盗墓贼在起意发掘时候往往莫名其妙的暴毙,所有至今保存完好。
      紫衣女子在恭王陵前上完香,随意走动,到了一处凉亭,里头有两个一老一少儒生在把酒闲话,说的,正是前朝旧事——一个王后离奇的故事。

      “前朝的恭王谋反未遂,被处死之后,留下一位王后,这位王后年纪轻轻的,守着浩大的康宁宫,日子是何等的难过。”老儒生说到这里,喉咙咳嗽了几声,望着紫衣女子,紫衣女子笑着说:“先生但说无妨。”
      老儒生有些尴尬,又猛烈的咳嗽几声,看见紫衣女子一点走的心思也没有,于是只好继续说下去——
      再难过的日子,也是人过的。也要过下去,每个夜里,在烛光下,在铜镜前,王后望着一丝不挂的自己,心中便无法抗拒招一个男人来缠绵的念头。每想到这样的念头,她的全身发热到了滚烫。
      终于有一天,王后前往报国寺上香的路途中,从轿子中看见一位风流俊俏的青年男子,于是偷偷的叫她的侍女,用尽各样的手段,就那男子诱骗到宫中来。艳福从天而降,没有一个男子不会变得愚蠢,却不知道噩运已经笼罩了他,真是可怜啊。所以,你当记住。(老儒生说到这里,严厉的看着少儒生。)子曰:血气方刚,戒之在色。圣贤这话真是至理名言、金玉之言。
      那青年男子一心期待着引诱她的美丽的侍女的出现。没想到出来的是拥有淫荡身体和高贵气质的王后,瞬间便被迷了心窍,那薄如蝉翼的丝绸下遮掩的曼妙身体,天生要让男人发狂,只要一个眼神,便是金刚罗汉也会把持不住。
      春风几度之后,这欢爱的事,世间难能长保,当青年男子还沉睡在温柔乡的时候,脖子就被人用尖刀割断了。所有走入宫中的男子,没有一个出来的。
      少儒生忍不住讥诮道:“既然如此,这些事情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了。老先生又怎么知道的这么仔细?”
      少年人,你难道不曾听说过,万事劝人休瞒昧,举头三尺有神明。却说有一日那王后又诱骗一个本钱极丰厚的男子,仿佛有着无穷无尽折腾女人的精力,昼夜不分的和王后淫乱。王后就有些下不了手了。可是那男子只是一时迷误,到底念着家中的妻子父母,一意的请求回去。王后为了断绝这男子的念想,就派遣刺客把这男子阖家上下都杀了。事情闹得大了,官府查到恭王府,要王后交出刺客来。
      王后到底是王后,是皇室的威严。所以,刺客最后到底没有交出来,案情不了了之。只是,那男子也就知道家人被杀,隐忍下来,一个夜里,将恭王后活活掐死了。
      少儒生忍不住问:“后来呢?”
      老儒生继续说:“后来……”突然觉得少了什么,转头四下看时,却见方才旁听的那个紫衣女子,正顺着长亭外的小道,慢慢往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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