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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顾准思想和人格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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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2006/06/17 出处：读书 |
社会主义建立以后，由于政治权力的高度集中，思想文化与现行的路线方针政策保持高度一致，因此，自由地进行思想，基本上是不允许的。有一些自由思想的人，被打成右派。在长期的改造中，为了生存，他们不得不放弃自己的独立思想，以与新的时代保持一致。更多的人，热衷于个人崇拜，热衷于背诵政治领袖的语录。几乎有三十年的时间，我们民族的思想文化，完全处于一种真空的状态之中。
但是在那种条件，居然还是出现了顾准。他原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怀着对社会主义的坚定信念投身革命事业。但中国社会主义建立以来发生的一连串事件，苏联斯大林时代发生的一系列政治惨剧，使他对社会主义有了自己的思考。他人生艰难，连遭噩运，但没有屈服。仍然读书、思想，关注中华民族的现代化进程，写了大量有价值的文字。尤其是后人根据他的信札、笔记编成的《顾准文集》，更是当代中国人的一笔珍贵思想财富。在二十世纪中华民族思想文化发展史中，《顾准文集》是有其一席之地的。
顾准之可贵，在于其目光之深刻，思想之深邃。在五十年代，顾准就提出价值规律在社会主义社会中的作用的问题，远远走在同时代人的前面。他批判了几十年来中国理论界“中国也能生长出资本主义”、“明末已有资本主义萌芽”的成说，使我们对社会发展的复杂性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他尖锐地指出中国封建社会的文化是史官文化，“使政治权威为无上权威，使文化从属于政治权威”，揭示了封建社会思想文化的罪恶性，激发了当代中国人彻底摧毁封建主义思想文化、建立自信自立思想文化的强烈意志。他一直关注社会主义国家的民主建设，对一些社会主义国家“把革命的理想主义转变为保守的、反动的专制主义”，深恶痛绝，并发誓要“坚决走上彻底经验主义、多元主义的立场，要为反对这种专制主义而奋斗到底”。
顾准之可贵，在于他坚定不移的独立思考精神。顾准说：“在每一个时代，都有一种统治的权威性学说或工艺制度，但大家必须无条件地承认，唯有违反或超过这种权威的探索和研究，才能保证继续进步。所以权威是不可以没有，权威主义则必须打倒”。在思想研究过程中，顾准是坚决反对权威主义的，绝不自囿于权威之见，敢于责疑、否定前人之见。在五十年代主持上海财经工作期间，他根据上海的实际，独立创造了“依率稽征，专管查帐，职工协税”的征税方法，取得了卓著的成效。在造神运动席卷全国的时候，他是最早清醒地反对个人迷信的。即使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质量互变、矛盾统一、否定之否定这些被认为天经地义的“规律”，顾准也大胆地提出责疑，认为它们不过是黑格尔的世界模式论的逻辑学的三个部分，指出这些天经地义的“规律”，既不能为经验所证明，也与现代科学的发展趋势相违背。总之，对于人们习惯地不思索就接受的的一些成说，对于一切几乎被看作无需加以证明的公理性成说，顾准都重新思考，提出责疑、补充、限制和修改。一个学者，唯有以此种态度从事学术活动，才能纠正前人思想观点中的错误，推动人类思想文化不断进步。
顾准之可贵，在于其高尚的人格。顾准一生热爱真理，追求真理。无论处境多么艰难，从不放弃对真理的执着。这岂不是每一个思想家最令人饮佩的品质？他决不依附别人，决不向任何人顶礼膜拜，决不在任何权贵面前低头。这使一些人深以为憎恨，也使这位我民族现代社会的优秀思想家，不能不在其人生道路上付出惨重代价。他一向以宽广的态度对待世人，崇尚“宁愿天下人负我，勿让我负天下人”的做人原则。他有一颗平凡朴素的爱心。爱他的妻子，爱他的儿女，爱他的同事、朋友，更是爱这块生他养他的伟大祖国，时刻关心着国家和社会的命运。顾准这种高贵的格，秉承着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也是人类社会一切优秀思想家精神风范的再生！
中国的知识分子，总体上是孱弱的。他们缺少顽强的意志，缺少独立的声音，缺少自己的道路，缺少鲜明的个性，缺少大胆热烈的爱，缺少决一死战的猛劲。一些知识分子的才华，是用在为帝王圣贤作传去了。一些知识分子的才华，是用在寻仙问道去了。一些知识分子的才华，是用在通过正当或不正当的门道，去寻得一官半职、光宗耀祖、衣锦还乡去了。一些知识分子，面对社会种种不合理的现象，也曾哀叹，发过不平之言。不过也仅仅是埋怨自己生不逢时、圣贤不识其才，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直立独行、敢开新路、敢行己志之知识分子，于数千年中华历史，可谓少之又少！
这种情况之存在，主要责任不在于知识分子，而在于专制制度之罪恶。极端自私、贪得无厌、视天下为自己私人之产的封建帝王及其豢养的众官僚，岂容独立人格之存在，岂容自由思想之生长！中国专制制度对知识分子压制之残酷、手段之恶劣，可谓中外思想文化史所少有的！
但是，我们民族毕竟还有一些人，在条件极其恶劣的情况下，还在思考，写作，战斗。在近代，有龚自珍、梁启超。在现代，有陈独秀、鲁迅。在史、永载史册的文化大革命时期，则有顾准。
顾准一生的命运，是令人同情的。
他１９１５年出生。三十年代参加革命。解放初期，主持上海财政工作，深得陈毅市长信任。但因顾准坚持的税收方法不受某些人青睐，１９５２年的三反五反运动中，他遭到撤职。１９５７年被打成右派。１９６５年第二次被打成右派。１９６８年他爱人被近与他离婚后自杀。１９７４年，顾准死于癌症。
一代中国知识分子的佼佼者，中国现代社会一个当之无愧的思想家，其人生如此坎坷，令每个有良知之士，为之心伤。一位与曹雪芹的人，读了《红楼梦》后，写了这么一首感人至深的诗：“传神文笔足千秋，不是情人不泪流。可恨同时不相识，几回掩卷哭曹侯。”读顾准之论著，联系顾准一生凄惨之命运，我们不禁也会泪流满脸，哀哀痛哭。命运太不公平，居然如此薄待自己民族的优秀儿女。
顾准的人生悲剧，我看不是其个性的悲剧，也不是追求真理者必然会遇到的悲剧。顾准是个聪明人。他固然也有个性，但并非不能与世协调的。他的性格与拜伦那种过于猛烈的性格，是不一样的。在一个文明合理的社会，他是能够干出一番大事业的。追求真理，固然不能不付出一些代价。但在一个相对宽松的社会，他还是能得到尊重，能生存和发展。像鲁迅先生这种决不屈服的战士性格，在那种黑暗的时代，至少还是有一些生存的空间的。
顾准的悲剧，在我看来，说到底是时代的悲剧。五十年代，顾准因“民主评议”一事受到撤职处分，一位对顾准处分起决定性影响的某大区负责人说：“如果顾准不听话，饭也不给他吃”。但是此人事后又说：“像顾准这样的干部，我们这个大区一个也找不到”。顾准有才华，有个性，一些人也是不得不承认的。但是，在那促荒唐的年月，人们倡导的是驯服，而不是个性和才华，这就不可避免地导致顾准人生的悲剧。
近年所倡导打对个人价值的尊重，维护和保障人权，公共知识分子的概念，对党员权利的尊重，等等，都是好事。我们这个民族太缺少这些东西了。
顾准是以血作墨水进行写作的。他说：要用笔杆子，要用鲜血作墨水的笔杆子。以血作墨水，毕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人生在世，谁不向往着家庭的温暖，人生的健康长寿，物质生活的丰厚，社会关系的和平？但是，在一些情况下，我们必须抛弃这一切。为了探索真理，宁愿受尽磨难。为了实现正义，宁愿个人遭受损失。这体现了人性的伟大，也使人类文明得以不断向前推进。深知顾准其人其学的吴敬琏，说了这么一段话：“我想，一个人只有这样伟大的人格，只有这样的对民族对人民高度的责任感和为人类争取更美好未来的使命感，才有可能在那十分险恶的政治环境和极其艰苦的生活条件下，孜孜不倦，勇敢地进行只有后代学人才能认识其价值，甚至完全有可能永远湮没无闻的历史探索”。
顾准最关心的是中华民族的现代化。他说：“这一百年来，中国人深深具有马克思当时对德国的那种感慨：我们深为资本主义不发展所苦。”同其他其他任何人一样，马克思也深深热爱自己的祖国——德意志。他真诚希望自己的祖国资本主义更发达一些，促进本国经济文化的现代化。而中国人呢？没有经历过资本主义的中国人，对于民主、思想自由、市场经济一无所知，在这么样一个国家，要实现现代化，又是谈何容易！五十年代反右，六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八十年代发生的一系列令人痛心的政治风波，都使我们深深体会到，我们这么一个古老民族，要走向现代化，实在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
但是，正如顾准在１９７３年所指出的：“实事求是而不是教条主义地对待客观实际，我们国家不久就会在经济上雄飞世界”。我们的民族并不比其他任何民族愚笨。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来经济的迅速发展，已足以证明这个道理。只是教条主义，以及根深蒂固的封建主义，给我们这个民族太多的束缚。要坚定不移地打破教条主义和封建主义！这样，我们必将迎来更加美好的明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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