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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柬埔寨：一个民族的辉煌和劫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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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时间：2006/06/07 出处：世纪沙龙 |
1978年12月的一个早晨，我背着书包顶着塞外清冽的寒风去上学。
那一年我十三岁，是一个品学兼优、情窦初开、满脑子天下大事的初中生。除了和班上所有的男生一样，偷偷的关注长的好看的女生，我痴迷于研究巴勒斯坦犹太复国主义对阿拉伯世界的暴行、古巴在安哥拉的军事占领、津巴布韦和纳米比亚与南非种族主义政权的斗争等等问题。
在那个寒风凛冽的早晨，在学校的操场上，我从大喇叭转播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里听到了让我震惊、迷茫、忧心忡忡的消息——越南悍然出兵侵略柬埔寨。那个年代，刚从经济崩溃的边缘走出来的中国调整了外交策略，同志加兄弟的阿尔巴尼亚掰了，许多第三世界的小兄弟淡了，越南和柬埔寨是中国为数不多的维持着表面亲密关系的国家。越南共产党总书记黎笋、国会主席长征、总理范文同这些名字经常出现在新闻里，至于柬埔寨国王西哈努克亲王更是电影纪录片“新闻简报”的长年男主角，双手合十的招牌式微笑，是中国老百姓最熟悉的一张外国人的面孔。越柬交恶，意味着中国必然卷入到一场新的纷争里面。
后来发生的事情大家都清楚，几天以后中美建交。这一次中国坚定的站在了美国和西方的一边，支持红色高棉，谴责打压越南。两个月后中国以越南驱赶华侨和边境挑衅为理由，向从云南和广西向越南发起攻击，在付出沉重的代价后，中国从越南撤回了军队。此后的几年中中越在边境的小规模冲突不断，从法卡山、者阴山不断传来中国士兵英勇作战的消息，产生了许良等供青年学习的战斗英雄，以及《十五的月亮》、《血染的风采》等等广为传唱的流行歌曲，歌曲的演唱者董文华也因此成为中国最当红的女歌星，十多年后该歌星因为同著名走私犯赖昌星绞在一起淡出歌坛，这是后话。
2006年的1月31日，我乘坐越南航空公司的空客320从越南首都河内飞抵柬埔寨的暹粒国际机场，飞机上是来自韩国、日本、台湾、中国以及分不清到底是哪国人的白人和黑人游客，人们怀着虔诚的心来触摸一千年前诞生在这里的伟大文明——吴哥，越航的空姐们用英语殷勤的为每一位乘客服务，而飞行员是几个法国人——全球化的时代，这一切都显得自然妥帖。
旱季的柬埔寨，天气干热，天空纯净透明，马路上尘土飞扬。路旁简陋的民居，行走或闲坐在路旁的人们悠然自得的神态都与这个经历长期战乱终于获得和平但却是世界上最低收入国家的形象相匹配。
从首都金边撤出后，红色高棉的武装进入了与泰国交界的柬埔寨西部热带丛林，位于柬埔寨西北方向的暹粒曾经是越南军队和红色高棉拉锯的战场。在后来长达几年的时间里，每天早晨的“新闻和报纸摘要”节目在即将结束的时候都会有民主柬埔寨游击队在暹粒、马德望、诗梳风、磅湛等地歼灭越军若干的消息。在地图上标记红色高棉战士的杀敌战场，是我重要的课余活动之一，这个现在看来莫名其妙的行为伴随我从初中到大学。
就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了吴哥窟，一个曾经失落在热带丛林中数百年的伟大文明。“每一个来到吴哥的人都会被震撼，无论在此之前你曾经有过多么从分的思想准备”，自助游手册为吴哥下了如此武断的评语。当我们用短短三天的时间贴近这个伟大文明的遗迹后，同一团所有的游客都都认为这句话对于吴哥是一个天才的评价。
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用三十亿吨石头建造的城市遗迹。从九世纪到十三世纪，吴哥王朝的十几位国王陆陆续续建造了这个伟大的城市。当时柬埔寨的疆界除了现在的国土还包括整个的老挝、越南的南部和泰国的东部。当时吴哥是一个一百多万人口的大都市，元代中国使者周达观曾经到过已经开始衰落的吴哥，回国后写下了《真腊风土记》，记录了这个城市的繁荣。由于暹罗（现泰国）的日渐强大和不断入侵，柬埔寨人最后放弃了这个承载着民族的光荣与梦想的伟大城市，迁移到现在的金边落脚。再后来，吴哥城逐渐掩盖在浓密的热带丛林中，并渐渐被人遗忘。直到几百年后，1820，年法国探险家在密林深处发现了这个已经被淹没的伟大文明。
除了被树根顽强的生命力毁坏的部分庙宇，吴哥城的大部分石头建造的建筑物都留存了下来。长长的石头围墙圈起来的是一个接近于老北京城大小的城市，市内和周边散落着几十处婆罗门教（印度教）庙宇和国王的陵墓。
城外的吴哥窟被认为是一位著名国王的陵墓，最高处有六十多米，当人们手脚并用的爬上吴哥窟的最高处眺望周边密不透风的热带丛林，“念天地之悠悠，独苍然而泣下”的感受无法悄然涌上心头。即使作为在同一时代也曾拥有过辉煌文明的中国人，也不得不承认，至少在建筑和雕刻艺术方面，中国拿不出依然留存的古迹与之匹敌。中国文化的延续性给我们造成了这样的假象，从秦汉到明代，世界上没有什么其他的文明能够与中国相提并论。中国人对中华文明的崇拜有着相当多盲目和自恋的成分。
吴哥城中央最大的巴戎寺，巨大的基座上矗立着几十座石塔，有十多米高的塔四面雕刻着国王的面孔，每一个雕像尽管神态各异却没有一张表情凶悍，其中最著名的一张被称为“高棉的微笑”，微微翘起的嘴角流露出的安详、友好、发自内心又带一点羞涩的笑。在西哈努克的脸上我们看到过这样的微笑，到了柬埔寨，你才明白那是高棉人几个世纪来的表情，这样的笑容会不经意间出现在每一个高棉人的脸上。刚进驻旅馆的几分钟后，我就从一位楼层服务员小伙子脸上看到这样一个让你感动的微笑，那是一个我在陌生人的脸上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微笑，这样一个微笑就足以让你一下子爱上这个国家。
在每一个景点，都绘有三四岁到八九岁的孩子举着明信片或当地的手工围巾向游人兜售，小嘴里说着“弯刀乐”。他们的脸上比大人们的脸上呈现出更多的“高棉的微笑”，他们不会尾随你很远，不会拉你的衣角，只是满怀希望看着你，即使你看过东西后什么也不买，那微笑依然挂在脸上，你走的时候依然会向你招手。
这是一个善良到骨子里的民族，但却经历了其他民族所没有经历过的劫难。吴哥时期高棉的人口是一千多万，一千年过去了，柬埔寨的人口还是一千多万。最大的劫难发生在1975到1978年底柬埔寨共产党执政的3年8个月零二十天。二百到三百多万柬埔寨人失去了生命。
1955年法国人结束了在柬埔寨的殖民统治，一直到1970年西哈努克领导的这个小国过着虽不富裕却安宁小康的日子，六十年代末，刚刚独立的新加坡总统李光耀访问柬埔寨，曾经表示要在尽量短的时间内把新加坡建的象金边这样繁荣美丽。1970年为了切断北越向南越共产党游击队提供武器和给养的胡志明小道，美国扶植的朗诺发动政变，推翻了西哈努克。此时西哈努克正要结束对苏联的访问，他的下一站是中国。这个时候，周恩来用一个非常盛大的仪式欢迎已经被推翻的国王，这让西哈努克对中国感激涕零，并且在随后的三十多年一直把中国当作第二故乡。
就在北京西哈努克下榻的钓鱼台国宾馆向西几公里的万寿路中组部招待所，七十年代还有一位神秘的柬埔寨人经常住在那里，此人叫波尔布特，柬埔寨共产党的实际领导人。1975年，随着美国从南越撤兵，南越政权迅速被北越摧毁，与此同时波尔布特的红色高棉也走出丛林推翻了朗诺政府。让全世界没有想到的是，这个政权带给了柬埔寨的却是前所未有的劫难。
在进入金边的第二天，红色高棉就开始做一件人类历史上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仅仅用了几天的时间就把一百多万金边市民赶到了乡下，这是柬埔寨共产党建设柬埔寨式共产主义的第一步。在北京，对毛泽东无比敬仰的波尔布特从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中找到了他进行柬埔寨革命的理论根源，并进行了自己的创新。按照波尔布特的设想，柬埔寨要用最短的时间一步跨进没有阶级差别、城乡差别甚至男女差别的纯洁共产主义社会。毛对波尔布特说，你们干的是我们想干而没有干成的事业。
最直接的办法是从肉体上消灭剥削阶级，先是贵族、富人、小业主、教师、僧侣被关在集中营并不断被杀害或饿死、病死。接着怀疑、清洗蔓延到党内，屠杀不断升级，悲剧发展到极致是青少年杀害自己的亲生父母，因为他们的体力下降已经不适于革命需要。据说因为缺乏武器，人们用棕糖树叶的锯齿割断其他人的喉咙。家庭被拆散分别被编入男劳动队，女劳动队和儿童团。大规模的迁徙，疾病，饥饿和屠杀，三年多的时间这个曾经人人有一张微笑面孔的国家人口减少了四分之一。
在一本英文版的图书里，我看到了当时张春桥率领的中共代表团在吴哥窟前的合影，波尔布特邀请中国人制定他们的第一部宪法。没有证据表明中国人直接参与或支持了这场悲剧的发生，但来自中国意识形态的影响是这场悲剧的源头。几十年前西德总理勃兰特在波兰被屠杀犹太人纪念碑前下跪代表德国认为希特勒的暴行忏悔，几个月前当选国民党主席的马英九代表国民党向五十年代白色恐怖下被杀害者的家属鞠躬。面对数百万柬埔寨人的冤魂，我们该表现些什么？尽管当时主宰政治的是已经被我们自己审判的一群人。
历史资料可以被尘封，已经发生的历史却不可能被彻底遗忘。九十年代，已经获得和平的柬埔寨，为了谁当政闹的不可开交的拉那烈和洪森却联手要求国际社会公审红色高棉的暴行，中国成功的使这一动议流产。为了与苏联社会主义阵营对抗，美国和西方社会在越南入侵后也站在了红色高棉一边，在利益面前人类的道德底线不值一提，这一次美国没有较真，历史真相失去了一次真相大白的机会。然而，即使作为一个旅游者，今天当我站在吴哥窟面前的时候，也感到了内心的不安，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我们的国家和政权与这场悲剧有关。
1978年的年底，一个叫韩桑林的红色高棉师长扮演了吴三桂的角色，把越南人带进了柬埔寨结束了那段血腥的历史。在我们的教科书里民族矛盾总是大于民族内部的矛盾。但在柬埔寨，令人惊讶的是，普通柬埔寨人并不痛恨越南人，这一现实彻底的改变了我原来的看法，因为越南人结束了那个黑暗的年代，他们的所做所为比自己民族的政权仁义的多。当时韩桑林手下的团长，现在的总理洪森，在柬埔寨人心目中并不是一个卖国者，尽管到现在洪森还坚持是越南拯救了柬埔寨，因为在那个时候，只有越南能够帮助我们结束那个黑暗统治，越南人付出了数万人的生命，两手空空离开了柬埔寨。
没有人相信，越南人完全出于人道主义的目的侵入柬埔寨，但所有我们今天所了解的这一切，却与我们二十多年来所被告知的，更接近于历史的真相。
在吴哥，有各个国家派出的专家帮助修复那些记载着人类文明的寺庙，我们的导游，一位在孩童时期经历过那场劫难的华侨姑娘，在车上热情的指给我们看一座中国专家正在负责修缮的寺庙，我希望那些文物专家能够心里带着些许的不安认真的工作，中国人欠着柬埔寨民族一笔良心债，不管那笔债是谁留下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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