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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小平访新加坡谈越南的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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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06/05/13 出处:早报网 |
来源: 李光耀回忆录
我在1976年到北京访问时,他没法跟我会面,当时他遭受排挤,得“ 靠边站”。他先是被四人帮所挫败,但最终反而是他们被打倒。他花 了两个半小时谈苏联对世界构成的威胁。他说,所有反对战争的国家 和人民必须组织联合阵线,同声反抗战争贩子。他引述毛泽东的话说, 我们必须团结起来对付那个“王八蛋”(字面上是“乌龟蛋”的意思, 他的通译员译成“S.O.B”,也就是“畜生”)。
他全盘分析了苏联在欧洲、中东、非洲、南亚和中南半岛的行动策略。 苏联在越南大大占了上风。有些人不明白中国和越南的关系为什么这 么糟,中国又为什么必须采取行动切断对越南的援助,非但不把越南 争取过来,反而把它推向苏联。但是关键问题在于,越南怎么会在丝 毫不符合自己利益的情况下,还要完全倾向苏联。这是因为越南“多 年来有个成立中南半岛联邦的美梦”。
就连胡志明也有过这种想法。中国向来都不苟同。越南把中国视为实 现中南半岛联邦的最大障碍。中国的结论是,越南非但不会改变立场 ,而且会变本加厉地反中国,把大批越南华裔驱逐出境,就是最好的 证明。中国是经过慎重考虑,才决定停止对越南的援助的。
邓小平说,中国总共为越南提供了100多亿美元,现值200亿美元的经 济援助。一旦中国撤回对越南的经济援助,苏联就必须独自挑起这副 担子,但是他们又无法满足越南的需求,只好让越南加入经济互助委 员会(相当于欧洲经济共同体的东欧共产集团经济共同体),把担子 推给东欧国家。他说,今后十年,中国会考虑再把越南从苏联手中拉 过来。我暗想,邓小平是从长计议,跟美国领导人的思维方式完全不 同。
他说,真正紧迫的问题是,越南可能大举进攻柬埔寨。中国应该 怎么做?他反问。接着又自问自答:中国要怎么做,就得看越南这一 步走得多远。他一再重复这一点,不直接表明会对越南进行反击。他 说,越南一旦成功控制整个中南半岛,许多亚洲国家将失去掩蔽。中 南半岛联邦会逐渐扩大影响力,成为苏联南下进军印度洋的环球战略 的一步棋。 他说完的时候,已经是日落西山。我问他可要我立时发表意见,或者 先休会到第二天再继续,以便他有时间更衣用晚餐,也给我自己一个 机会思考他的话。他表示别让饭菜凉了。
晚宴上他很友善亲切,情绪却没有放松,脑子里老是想着越南入侵柬 埔寨的事。我追问道,既然如今泰国首相克良萨将军已经表明会站在 中国这一边,并在曼谷热情地接待了他,以实际的行动做出承诺,中 国接下来会怎么做?他再度喃喃地说,这就要看越南的行动有多严重 了。我的印象是,越南的行动要是止于湄公河,情况也许不至于那么 危险。反之,攻势一过了湄公河,中国就不可能再按兵不动。
邓小平邀请我再到中国访问。我说,等中国从文化大革命中恢复过来 我就去。他说,那需要很长的时间。我不同意。我认为他们真要追上 来,甚至会比新加坡做得更好,根本不会有问题;怎么说我们都不过 只是福建、广东等地目不识丁、没有田地的农民的后裔,他们有的却 尽是留守中原的达官显宦、文人学士的后代。他听后沉默不语。
中国的电台广播直接向亚细安国家的华人发出号召,在亚细安各国政 府看来,是一种非常危险的颠覆行为。邓小平静静地听着,也许他从 来没有这么看:中国怎么仗着世界强国的姿态,逾越区域内的各国政 府,颠覆它们的公民。我说,要亚细安国家对他的建议做出积极的回 应,组成联合阵线合力对付苏联和越南,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我建 议彼此就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交换意见,之后我稍微停顿一下。
邓小平的表情和身势语言都显出他的错愕。他知道我所说句句属实。 他突然问道:“你要我怎么做?”我吃了一惊。我从未遇见过任何一 位共产党领袖,在现实面前会愿意放弃一己之见,甚至还问我要他怎 么做。我本来以为邓小平的态度多半跟1976年华国锋在北京同我会谈 时没两样,不会理会我的看法。当时我追问华国锋,中国怎么如此自 相矛盾,支持马共在新加坡而非马来西亚搞革命。华国锋气势汹汹地 回答说:“详情我不清楚,但是共产党无论在什么地方进行斗争,都 必胜无疑。”
邓小平却不是这样。他知道要孤立越南,就不能不正视这个问题。要 告诉这位身经百战,久经风霜的革命老将他应该怎么做吗?我不免心 存犹豫。不过他既然问了,我也就直说:“停止那些电台广播,停止 发出号召。中国要是能不强调同亚细安华人的血缘关系,不诉诸种族 情怀,对亚细安华人来说反而更好。其实无论中国是不是强调血缘关 系,亚细安各国原住民对华人的猜忌都难以消除。只是中国越是这么 毫无顾忌地诉诸中华民族的血缘情结,就益发加深了原住民的疑虑。 中国必须停止马来亚共产党和印尼共产党在华南所进行的电台广播。”
邓小平只说他需要时间考虑我所说的话,不过补充说他自己绝不会仿 效范文同。邓小平也曾受邀到吉隆坡国家英雄纪念碑献花圈,这座纪 念碑是为纪念歼灭马共的英雄而立的。但是身为共产党人,他不可能 这么做。他说,范文同之所以有这一举动,是因为范文同属于“另类 共产党员”,他“出卖了自己的灵魂”。
邓小平强调,中国心口如一。中国人从不隐瞒自己的看法,说一句是 一句。韩战期间,中国发表声明说,一旦美国逼近鸭绿江,中国就不 能坐视不理。美国人却不加理会。在外交政策上,中国人怎么想就怎 么说。至于共产党那方面,通译员说,邓小平没什么要补充的。其实 邓小平用华语说的是,他已经“没兴趣再重复了”。
他说,中国之所以重申它的华侨政策,原因有二:第一、越南的反华 行动;第二、基于中国内部的考量,这关系到文化大革命期间四人帮 的贻害。海外华侨留在内地的亲戚被折磨得很惨,遭迫害或监禁的例 子不计其数。邓小平要重新确立中国对海外华裔的立场,声明中国赞 同和鼓励他们接受居留国的公民权,并呼吁那些希望保留中国国籍的 华侨遵守侨居国的法律,同时表明中国不承认双重国籍。
在柬埔寨问题上,他向我保证,中国的处理方法不会因为苏越签订友 好合作条约而受影响。即使越南要求苏联联手威胁中国,中国也不会 被吓倒,更何况苏联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招惹中国。他一脸严肃地说, 越南如果侵犯柬埔寨,中国必会惩罚越南。中国势必要他们为此付出 代价,苏联也终会发现,支持越南是个不胜负荷的沉重负担。
邓小平是我所见过的领导人当中给我印象最深刻的一位。尽管他只有 五英尺高,却是人中之杰。虽已年届74岁,在面对不愉快的现实时, 他随时准备改变自己的想法。两年后,中国同马来西亚和泰国两地的 共产党分别做了其他安排,果然从此终止了电台的广播。
晚餐时,我请他尽管抽烟,他指着夫人说,医生要她让他把烟戒掉。 他正在设法少抽。整个晚上他没抽烟,也不用痰盂。他看过报道,知 道我对香烟敏感。
他离开以前,我再到总统府别墅会见他,谈了整20分钟。他很高兴能 在相隔58年之后旧地重游。新加坡的改变实在太大了,他向我祝贺。 他说,他一直希望能在去会见马克思以前,到新加坡和美国走一趟。 新加坡,因为在岛国仍是个殖民地时,他跟它有过一面之缘,他在第 一次世界大战后前往法国马赛念书和工作途中路经这里。美国,则因 为中国和美国必须对话。我一直要到越南侵占柬埔寨之后,才明白他 为什么这么渴望到美国去。
前往机场途中,我直截了当地问他,万一越南真的进攻柬埔寨,他 打算怎么做。他可会任由泰国脆弱无助地自生自灭,冷眼看他们受尽 威胁恫吓,然后向苏联靠拢?他撅起嘴唇,眯着眼睛喃喃地说:“那 得看他们这一步走得多远。”我说,泰国首相如此公开而全心全意地 在曼谷接待他,他得有所行动才行,克良萨将军还得靠中国来维持某 种势力均衡。邓小平看来非常困扰,他再喃喃地说:“那得看他们做 到什么地步了。”
几个星期后,有人把北京《人民日报》刊登的有关新加坡的文章拿给 我看。报道的路线改变了,纷纷把新加坡形容为一个花园城市,说这 里的绿化、公共住房和旅游业都值得考察研究。我们不再是“美国帝 国主义的走狗”。他们对新加坡的观感到了第二年,也就是1979年 10月,再进一步改变。当时,邓小平在一次演讲中说:“我到新加坡 去考察他们怎么利用外资。新加坡从外国人所设的工厂中获益。首先、 外国企业根据净利所交的35%税额归国家所有;第二、劳动收入都归 工人;第三、外国投资带动了服务业。这些都是(国家的)收入。” 他在1978年所看到的新加坡,为中国人要争取的最基本的成就提供 了一个参考标准。
1979年1月底,邓小平访问美国,并在美国没有承诺摒弃台湾的情况 下,同卡特总统恢复中美邦交。他要确保中国如果采取行动攻击和“ 惩罚”越南时,美国不会同苏联站在同一阵线。这正是他急着要访问 美国的原因。我当时正在香港粉岭总督府宾馆度假,打高尔夫球,在 那儿遇上一位曾经任职于《泰晤士报》的中国问题专家大卫·博纳维 亚。他认为邓小平的警告不过是空口唬人,因为苏联海军已驶入南中 国海。我说我刚在三个月前跟邓小平见过面,他绝对是个说话谨慎的 人。两天后,也就是1979年2月16日,中国军队攻入越南北部边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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