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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准备混不下去开货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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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06/04/20 出处:中国青年报 |
王小波离去这九年 ——从黄金时代到青铜时代
申东旭 1997年后的那两年,莫名喧嚣——王小波的黄金时代
9年前的4月2日,王小波在家里向朋友展示他刚办下来不久的货车驾驶牌照。“实在混不下去了,我就干这个。”他说。
我们当然能理解他做出如此打算的原因。除了高大的身板看起来适合这个职业之外,事业上的挫折也使他离方向盘更近:辞职在家写作,写出的文字不但卖不出去(也有例外,可能是得益于其中的性描写,《黄金时代》在《家庭医生》杂志上进行过连载),还给作者惹来一大堆麻烦。不管换作是谁,恐怕都要考虑另谋生计了。
不知是有幸还是不幸,这位可能是有史以来最有文学才华的预备役货车司机,终于没能用上那张牌照。9天之后,他死了,安静地死在家里,死于心脏病突发。
谁都没想到,逝世之后,“王小波”这三个字会被人争相传颂。他的代表作被摆上无数文学青年的床头——“王小波是我最喜欢的作家”,成千上万的人都这么说。人们当然不需要知道,1997年之前的王小波,甚至很少被人称为“作家”。
但那又怎样呢?我们不可能去对着一位货车司机顶礼膜拜。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道光,照亮了属于王小波的黄金时代。在他死去的一个多月里,共计有100多家海内外媒体发布了有关报道、评论和各种悼念性的文章。某知名大报用一个整版来纪念王小波,上面两个标题异常触目:宛如一首美丽的歌、死得其所的人。
出版社每天收到来自五湖四海的问询,购书单雪片似地飞来。“时代三部曲”(王小波的三部小说《黄金时代》、《白银时代》和《青铜时代》)完美地诠释了“洛阳纸贵”这个成语的含义,傲然登上各大书店的畅销排行榜。王小波生前曾说:“我的书有两万人读我就满足了。”这套书的编辑此时则感叹道:“多年来,没有哪一部严肃小说受到这样广泛的关注,它几乎是家喻户晓了。”
王小波这时确实称得上是家喻户晓。1997年的时候,我在一所偏僻小县城的高中念书,年轻的班主任就多次不无激动地向我们念叨这个名字。后来我们还发现,这时的互联网上,也开始有人自发制作王小波的专题网站,并全文录入《黄金时代》。“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也正是在此时,王小波这句名言开始流传四方。
那些充斥报端的悼文,尽管每篇看起来都情真意切,但大部分作者同时也坦率地表示:“我并没有读过王小波的小说。”不遗余力宣传小说的出版商,在面对着数十万册的销量喜笑颜开时,我们能保证他们对这些作品的推崇一定是出自真心吗?即便是死者的妻子,她的行为也多少有点儿不讨人喜欢——“浪漫骑士:他的情感生活。行吟诗人:他的文学创作。自由思想家:他的时评杂文。”这是李银河对于王小波的概括。过了些时候,李银河女士在面对媒体多次抛出自己的溢美之词后,又推出了她和王小波的情书集,将“浪漫骑士”的情爱生活打包出售。
然而据我所知,1997年的可爱读者们是不会追究这些的,他们只顾着将对死者的哀悼之情(哪怕这位死者在此之前并不为他们所知)投入到忘情的阅读中去,然后竞相发出“相见恨晚”的叹息。于是就出现了这样一个奇特现象:王小波的名字就像一个接头暗号,他的读者总是从别人对王小波的喜爱程度来辨别对方是否属于同类。这个流行标签的诞生,标志着王小波死后那个黄金时代的顶峰。
2002年前的网络,由喜爱而模仿——王小波的白银时代
我们现在可以做一个假设:假如王小波生活在互联网被普及的时代,那么他必定不会起心要去改行做货车司机——既然一个善于谩骂和搞笑的英语老师都可以有大批拥趸,那么以王小波的智慧和幽默,所拥有的大概也不止两万读者。事实上,他的拥护者们也确实是在网络上活动——在各式各样的论坛里,以各式各样的方式聚集在一起。2002年前的互联网,还没有那么多名人博客在全力生产八卦新闻,也没有急欲成名的女人贴出自己的各种奇怪照片,就连网络游戏也远没有今天的红火。在那时,追求知识和有趣,还是人们上网的主要目的之一,王小波无疑是网民们最经常提及的名字。
那时的网络上,谈论王小波的人,往往同时也以模仿王小波写作为乐。模仿王小波本来并不容易,他的生活经验、思想体系、知识结构,都注定了他的作品的独特性。但模仿者们往往只注意到作品里最容易引起阅读快感的部分内容,比如性,又比如叙述方式——然后将其符号化。这些符号在阅读过程中被强化以后,很容易使读者自以为是地认为这就是王小波的全部。相当多的模仿者都在为学习他的叙述方式而沾沾自喜,这其中最有名的就有一个写手团体“王小波门下走狗”。
有人这么看待他们的作品:“王小波的作品幽默、有趣,能给读者阅读的快感。‘走狗’们的作品已经能够做到幽默有趣,但是在对现实的关注、对历史的理解、对人性的剖析方面,与王小波相比还有很大差距。”考虑到“走狗”人数众多,水平参差不齐,我们可以认为:这真是一个宽容的评价。
当时还有媒体认为:“王小波影响了很大一批年轻人的写作风格,人们已经逐渐由看王小波的书发展到动手写王小波式的文字。”——这同样是一个洋溢着乐观主义精神的评价,如果真有那么多人能写出“王小波式的文字”的话。
多年以后,“走狗”让人们知道了这种模仿的价值。《王小波门下一群特立独行的猪》和《一群特立独行的狗》系列——这几本书就是他们的成果。到目前为止,《王小波门下一群特立独行的狗》已经出到第四本。某位出版过多部长篇小说的小说家,总是用“王小波门下走狗第一人”的称号来宣传自己的新书——很成功的商业运作,不是吗?
当然,这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当时的人们热切甚至不无虔诚地谈论着王小波,并没有打算要从这个过程中获得什么利益。就凭这一点,他们倒是值得尊重的,他们共同造就了王小波的白银时代,哪怕他们往往只沉迷于研究王小波令人眼花缭乱的叙述技巧,只看到了王小波在小说里那些肆无忌惮的玩笑。
当时,有一个名叫蔡春猪(多年以后,他为脱口秀主持人刘仪伟撰写台词,并偶尔会在镜头前露几次面)的网络写手,写了一篇著名的模仿之作《手淫时期的爱情》,被转贴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不少人对这篇小说表示赞赏,有人对其评价为“得王小波三昧”。我们不必当真去追究这个评价是否恰当——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很明显地看到,尽管出版商、媒体不再大力宣传,各种纪念活动、研讨会不再频繁举行,但是,在那个还保持着开放、自由精神的网络时代早期,王小波依旧深入人心,被人景仰。
从2003年到今天,逐渐被淡忘——王小波的青铜时代
从王小波身上,我们可以同时清楚地看到媒体的强大力量和这种力量在本质上的软弱。把时针往回拨到1997年,他们可以使一个失意作家迅速闻名全国。另一方面,这种力量并不能持续太久,6年过去,人们关于王小波的记忆已经开始逐渐消退。如今可是很难在媒体上再看到关于王小波的只言片语了。
对于出版商,我们显然也无法寄予希望。少年明星作家所拥有的巨大号召力、动辄上百万元的销量,使他们食髓知味,挖空了心思发行大量青春小说。“也就《似水流年》这名字听起来还不错,但是不够忧伤,也不纯情,女孩子们是不会喜欢的。”他们多半会这样谈论王小波。
2005年4月11日,也就是王小波的8周年忌日,李银河女士主编的《一个特立独行的人——王小波画传》在这天上市。这是第二次发行王小波画传,但应者寥寥。
那么,以前那批热衷于模仿的王小波拥护者呢?他们似乎一夜之间蒸发了。而那些新一代的写作者,既没有亲身经历过1997年的“媒体造神”运动,当然也更不能指望他们对“小波大神”有丝毫的膜拜之心。
“我对他印象不是特别深刻,因为他的小说就看了一个《白银时代》还没有看完,写得很罗嗦,可能有些新的技术,但不是那种高不可攀的,总之我觉得他是个有趣的人,但未必是一个真正的好作家。”“80后”写手卢小狼这样说道。
还好,这个评价也不赖。而另一个“80后”的代表人物李傻傻则声称:“忘了看王小波作品的最初感受了,也很难提起再看的兴致。年轻时候被他吸引、蛊惑,年轻时他用有趣吸引你写作,用智力蛊惑你蔑视……估计过两年就会忘掉他。”
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发表在1997年报纸上悼念王小波的文章,对他的小说成就很少提及,而多是赞扬他在时评杂文里表现出来的自由人文精神。这很容易理解——“我们没读过他的小说嘛”。何况李银河女士也据此称王小波为“自由思想家”。而几年后的今天,已经少有人谈论他的杂文,就连对他评价不高的“80后”群体,所提到的也都是他的小说。有人认为,“专栏作家是最好的职业,是知识分子影响这个世界的最好方式”。从王小波的际遇来看,这种影响实在有限。
这或许造成一个结果:王小波的部分价值被遗忘。
还有另一个现象:从1997年的悼念风潮开始,到后来的群体模仿写作,媒体一直很努力地发动讨论,但很少有主流小说家、文学批评家出来探讨一下王小波的小说,也很少有学术界的大人物来评判一下王小波的思想(网民们倒是挺乐意这么干)。即便有记者问到,他们也多半会刻意地表现出一种疏离姿态:“王小波的东西我没怎么看过,就别在他的忌辰胡说了吧”——刘庆邦、梁晓声、刘震云、格非、毕飞宇等表示了这个意思。“现在他已经这么热闹了,我就不说了吧!”——这是王朔的原话。
这或许造成另一个结果:王小波彻底被遗忘。
对于王小波死后的命运(如果这还能被称作为命运的话),这样的猜测看起来有些悲观。但就目前的趋势来看,它很可能会发生。这对喜欢王小波的人来说,是一件不幸的事情,让人觉得毫无希望的黑铁时代(《黑铁时代》是“时代三部曲”外王小波的未竟之作)就要来临。所以我只好再做一个猜测:我们身边有许多心中怀念王小波的人,但他们刚好都是习惯沉默的人,所以我们没有看到。
这样说就让大家好受多了。
(作者系网易文化频道副主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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