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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大林与希特勒文化控制点滴
    时间:2006/04/04 出处:凯迪网络
    一
      
      苏联的文化审查始于一九二零年,国营出版社获得政府授权,可以检查“不洁”的书稿,以免漏网排印。一九二二年六月六日,国家文学与出版管理总局正式成立,拟定了一份禁书名单,起初只是列出不宜公开的禁书,后来则包含所有公众不宜的出版物。一九二三年,国家剧目管理总局成立,负责审查所有上演的戏剧作品。一九三六年,以上两局直接听命于苏共中央,苏联各地并设立相类的地区机构。截止一九三九年,苏联的文化审查机关已有六千多名雇员。
      
      “荣登”黑名单的禁书,无论本国还是外国作品,都一概没收,交与NKVD(即人民内务委员会)封存。若禁书印数太多,就大量销毁。一九三八与三九年间,就查禁了一万六千四百五十三册,超过二千四百万本“有害书籍”化为纸浆。不独如此,审查官还深入各个图书馆,仔细翻检各类书籍,用墨水将被贬黜或失宠的人名抹去(这一做法,笔者儿时翻读红色中国一些读物,亦曾见识且难以忘怀。譬如文革前出版物内的诸多人名,因为其人已在文革中打倒,名字亦被革命群众用墨水涂污或打上红叉)。
      
      苏联审查官的工作效率很高。一九三四年十月某日,某地集体农庄一份期刊被发现违禁内容,审查官立即出动,务必要将流入市面的一千九百份期刊“捉拿归案”。他们的战果如下:在农庄邮局没收一千五百零七份,在报摊没收三百份,另外五十份被发现用作墙纸,再有十二份被人拿来当厕纸。糟糕的是,还有十一位订户拒绝交出,这些觉悟不高的公民,随即受到有关方面正式警告。
      
      领袖像是审查重点。印在纸上的斯大林像,必须对着光线详察,免得背面重叠了亵渎内容。一九三七年十二月,有位审查官写信到莫斯科,说某份小册子的领袖像,其衣袖处有墨索里尼的影子,而希特勒的大名,竟然隐隐约约横跨伟大领袖的胸膛。
      
      一九三五年,国家文学与出版管理总局发令,名为“关于维护俄罗斯语言纯洁性的斗争”。斗争的对象,包括“粗鄙用语与咒语”等。“娼妇”这个词不能讲了,精简为一个字母,到了四十年代,干脆删掉了事。书籍中凡是涉及性器的词汇都得除掉。俄语中有个“粗俗”单词khren(辣根,乃一种植物),语含双关,影射男人那话儿(chlen),结果亦被揪出来就地正法。
      
      二
      
      比起苏联,德国的查禁主要集中于犹太人著作与“文化布尔什维克主义”等非我族类的文化产品。一九三三年四月十二日到五月十日,德国经历了四个星期的清除“精神污染”运动。这一运动,知之者甚多,此次无需赘述。运动的高潮,乃最后一日柏林、慕尼黑、布雷斯劳、法兰克福、德累斯顿等地轰轰烈烈的焚书“嘉年华”。值得一提的是,当时有位德国作家Oskar Maria Graf,因为自己的著作没有列入第一批禁书名单而深感愤怒,还向当局强烈抗议。剧作家布莱希特曾有一诗述其本事,这里援引如下:
      
      当这个政权,下令有害的书本
      都要公开焚毁,从四面八方
      一辆又一辆的牛车,被迫载满书籍
      来到火堆前。一位流亡的作家
      最好的作家之一,审视
      那份焚书名单,他惊讶的发觉
      自己的著作不在名单之列。他满腔愤怒
      冲向书桌,写信给那些当权者
      把我的书也烧了吧!他奋笔疾书,把我的书也烧了吧!
      难道我的书
      讲述的不是真理?
      
      一九三四年,德国当局关闭了一千家报纸,另有三百五十份自动停业。德国所有文学艺术出版物,都要接受审查。通过审查的出版物,扉页要有如下字句,譬如某某机构对本出版物的出版不含异议(笔者正读《红太阳是怎样升起的》,其中讲到陆定一、胡乔木协助毛改组延安《解放日报》,确立毛氏新闻学原则,实在与苏联德国做法相类。反用托翁的话:所有不幸的国家都是一样的,而幸福的国家各有各的好——盖因选择多也)。
      
      三
      
      苏联官方不喜爵士乐。三十年代早期,爵士乐就被视为文化颠覆。随着爵士乐起舞,亦为堕落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之一。可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诱惑太大,官方不得不让步,成立国营爵士乐团,但只允许演奏旋律柔和的舞厅曲目,或是改编自俄罗斯民歌的音乐。一九四五年以降,爵士乐因为冷战头号敌人美帝国主义,更是罪加一等。到了一九四九年,苏联萨克斯风的生产与销售皆为非法(国家社会主义德国亦不喜欢爵士乐,一九三五年就禁止电台播放。德国的舞厅亦有“洁本”爵士,但只能用小提琴与大提琴演奏。至于当代,声称Holocaust为神话的伊朗“愤青”总统,有禁止国家电台播放西方“颓废”音乐的奇举,可与前人媲美)。
      
      早在一九一九年,苏联就开始发展广播业。一九二四年,电台节目与播音时间趋于固定。一九三三年,苏联有六十个电台,一九四零年,发展到九十个。在此同一时间,政府许可的收音机数量稳步增长,由一百三十万台增加到七百万台。为贯彻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官方文艺方针,电台节目主要包括音乐(约占所有节目的四分之三)、经典文学与戏剧朗读、政治教育等等,由国家文学与出版管理总局监控。
      
      德国的广播始于一九二三年。一九三三年,全国有多家小型地方电台,主要由帝国广播协会监管。希特勒上台后,宣传部长戈培尔将此权力集中于自己手下。一九三三年七月,帝国广播协会归宣传部属下之广播局管理。全德所有地方电台,都要接受内政部监管,各电台还需专设一文化委员会以监控广播节目。国家社会主义的广播方针,用某位官员的话说,即广播乃宣传工具,可以塑造德国的国民性与意志力。
      
      与苏联类似,德国电台的节目约七成亦为音乐,并以古典与轻音乐为主。为使广播走进千家万户,传达党和政府的声音,当局于一九三三年五月大量生产一种廉价收音机,名曰“人民收音机”(第一个型号为VE301,乃纪念一月三十号元首登基的大喜日子,售价七十六马克)。一九三九年,更为廉价的新品出现了,它比VE301小巧,只需三十五马克。一九三三年,德国的收音机数量为四百五十万台。一九四一年,增至一千五百万台(说起苏德两国的广播,笔者想起最近看过一部关于北韩的纪录片。平壤的公寓楼,每家每户都有预置的收音机。说是收音机,其实就是挂在墙上的扩音器,因为根据纪录片解说,那是不能关闭的,最多只能调低音量。这样的管制,实在不如以前的中国,虽然当年中国与希特勒德国与斯大林苏联一样,收听敌台都是反革命行为,但中国政府并未连短波收音机亦一并禁止)。
      
      (本文资料来源:Richard Overy: The Dictators: Hitler’s Germany, Stalin’s Russia. Penguin Books 2005. T his book was joint winner of the Wolfson History Prize in 2005.)

    革命偶像与革命粉丝[/]
      
      第一尊大型列宁塑像现身于斯大林格勒,时在一九二五年,列宁这位革命导师早已升天,向共产主义老祖宗马克思报到去了。第二年,又一尊革命导师的大型塑像耸立于列宁格勒芬兰火车站。其实,为社会主义英雄人物塑像,始作俑者正是列宁。布尔什维克革命胜利后的一九一八年,列宁率先提出为红色英雄竖立各种塑像,包括全身立像、半身胸像以及浮雕等等,但是在他心中,可能主要限于“为有牺牲多壮志”的革命烈士。不过,一九二四年以降,苏联的宣传画、公众画像与塑像中,活着的英雄,却渐渐抢夺起死去英雄的地盘来了。
      
      列宁升天,成为红色祭坛的图腾。一九二四年二月,根据苏共指示,苏联各地出现了千千万万个“列宁角”,由机关、工厂、农庄设立,乃纪念革命导师的小神坛。“列宁角”包括列宁半身像,底座蒙有红旗,墙上张贴列宁语录。革命群众麇集于此,学习最高指示,讨论天下大事,其乐融融,真是一个革命教育的好课堂。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深谙革命厚黑学的斯大林脱颖而出,慢慢登上独裁宝座。一九三二年五一节游行,在莫斯科普希金广场,斯大林的巨幅肖像终与列宁像 “平起平坐”。从此,斯大林像风行苏联各地,深入千家万户。根据洋人研究,早期斯大林像尚有几分人间气,常见他神情自如面带笑容,惟有脸上麻点与黝黑肤色统统消失,盖因革命美容师的艺术加工也。
      
      但随着革命不断深化,画像中的斯大林亦愈加不苟言笑,多半冷若磐石,目光射向遥远的共产主义乌托邦。一九三五年,苏联官办《艺术》杂志向社会主义美术工作者发令,名曰“论领袖肖像画”,具体规定表现领袖形象的条条框框。一九三九年斯大林六十大寿,官方又颁条文,题为“撰写斯大林同志生平事迹之注意事项”。
      
      研究共产国家的人名与肖像排序乃一大学问,常可窥见政坛与权利走向。据说上世纪二十年代的苏联宣传画,革命导师列宁的位置还很突出,斯大林跟随其后,而且身形较小。跨入三十年代,二者渐成鼎足之势。三十年代中期,列宁画像开始缩水,譬如退化成革命旗帜上一张面孔,或是隐入背景的身影,面带微笑望向画面中心他的“首席弟子”。
      
      在斯大林时代,斯大林像的发行量通常为十五万份或二十万份,列宁像却不超过三万份。一九四零年有张著名宣传画,名曰“斯大林在克里姆林宫心系全国人民”。夜深人静,领袖呈坐姿,忙于灯下万机,而列宁连影子亦阕如。斯大林死前还有张宣传画,“伟大的斯大林——共产主义的灯塔”,列宁只是斯大林手中书本封页的一行名字。
      
      三十年代中期,斯大林如日中天。肉麻吹捧遍布苏联各种媒体。一九三六年,《真理报》有“当代最伟大的智者”之类谀词。同年,一位诗人赞美斯大林:“您是高耸入云的天才。”另一诗人写道:“但是您,斯大林,您比天堂的顶点还高。”苏联各地的农庄、城镇、戏院等,争相以斯大林命名。翻开一九四零年前的苏联地图,除了斯大林格勒,还有Stalinsk、Stalinogorsk、Stalinbad、Stalinski、Stalinograd、Stalinsi、Stalinaoul等一脉相承、“近亲繁殖”的城镇。一九三七年,多位革命粉丝写信给亲爱的党,要求将莫斯科改名为Stalinodar或Stalindar(意为斯大林的礼物)。另有狂热的粉丝,建议更改日历,从伟大领袖的生日那天算起,而非始于麻痹人民的耶稣基督。一九三六年,《消息报》一篇社论写道,只要提起斯大林,苏联作家就拙于措辞,不晓得用什么比喻好;苏联的诗人,亦缺乏珠玑般的语言来描述伟大领袖。
      
      不愿做革命粉丝的当然有。三十年代,苏联民间就有关于偶像崇拜的闲言碎语,譬如一位工人抱怨说:“人人都在赞美斯大林,说他是神,就是没人批评一声。”不过,这多半属于夜半无人的私语,不比公开批评斯大林,未必招来杀身之祸。据说斯大林见马克思之前,唯一公开发表文章唱对台戏的诗人Naum Mandel竟然肉身不灭,原因很是简单:当局认为这家伙是个疯子。

    [b]苏俄灭神记

      
      布尔什维克枪杆子里出政权,信邪不信神,俄罗斯宗教在其眼中,自是麻痹人民的鸦片。十月革命巨炮刚刚响过,俄国东正教会就予谴责,说这帮人承袭反基督衣钵。教会并且告知神职人员,基督精神超越世俗政争,乃唯一真理。数年后,被当局监禁的多名俄国主教,还联名写信重申教义:“道德、公义与律法之准则不容置疑且不容更改”,而共产主义,不过朝生暮死之时代产物。
      
      布尔什维克逐步消灭宗教,首先从教会做起。一九一八年,俄国东正教会正式与国家分离,宗教亦从学校课程中消失。教会虽然未亡,但资产被清算,教堂亦被一间间关闭,而这一关,就足足关了二十年。信教没有明令禁止,但预设前提,不得危害所谓公共秩序与干预政治(此一前提,不知当今中国是否承袭自苏俄。梵蒂冈新近任命香港敢言主教陈日君为枢机,实为全球华人信众与非信众之光。但北京依然老调重弹,贻笑大方,教人不忍卒听)。
      
      在尊奉唯物主义的官方眼中,信教就是迷信,而迷信,注定要被科学取代。破除迷信,当然要从娃娃抓起。共青团是反宗教先锋之一。到了平安夜,共青团员高举红色圣诞树,沿街高唱挖苦宗教的歌曲,向红色政权的臣民宣示红色福音。既然《圣经》满纸荒唐言,巴库一班学童,就成了破除迷信的实验品。这些孩子被真正别有用心的成人带去公园,要他们祈求上天赏赐免费午餐。效果如何,可想而知。于是又教他们向列宁求救。片刻之间,革命导师果然派人送来丰盛食物。面包会有的,牛奶会有的,此话看来不假。经此测验,小子们终于明白了一大革命硬道理:派面包的不是上帝,是列宁(中共仇教灌输,笔者儿时亦受害不浅。举凡教会所办育婴堂,皆为帝国主义残害中国儿童之所在。幼年读连环画,有讲邪恶修女拿祖国花朵做医学实验的,看得毛骨悚然。至于洋教士与洋修女,多为披着宗教外衣的特务间谍。前些年翻书,见识清末仇教宣传,实与当政同一伎俩,不禁哑然)。
      
      为了借科学光芒驱除愚昧,一九二一年,列宁要求苏共实施“战斗无神论”与“战斗唯物主义”。一九二三年六月,苏共成立无神论者联盟。一九二九年,联盟已有九千个宣传小组,会员达四十六万五千人。翌年,战斗唯物主义者协会光荣诞生。苏联各地,掀起波澜壮阔的灭神运动。无神论者掘开五十八位圣徒坟墓,意在唤醒愚昧信众,所谓圣徒,不过一堆白骨。然而老天总算有眼,某圣徒虽然见光,肉身居然不坏。于是观者雀跃,信者弥坚。那位修院的共党管理人,当场吃了反革命暴徒一顿毒打(犹记某年,某老伯向笔者宣传无神论,说美国太空人升月,哪见什么仙男仙女,不过荒漠一片。笔者尊老,未克当场反驳。近来读书,知美国首位登月者阿姆斯特朗脚踏耶路撒冷圣地,情绪激动,自认内心体验远超登月,不禁再次哑然)。
      
      一九二二年,灭神周刊《无神论》问世,销量成千上万。又有《劳工无神论》月刊,主要面向普罗大众。一九二五年,《无神论者》杂志创刊,以深奥科学文章为主,意在精神颠覆顽固之教会智识阶层。一九二零年代,苏联学府常有灭神与护法辩论,教会人士亦蒙准参与。据说无神论者提问往往一剑封喉,譬如“真有上帝否”、“死而复生有无可能”……然而鸡同鸭讲,真理愈辩愈糊涂。辩论之走火入魔,莫过右列两端:为证永生不靠信仰,苏联生物学家开展实验,用科学方法延缓人体老化,复兴衰退器官。一九二八年,某信徒欲求物质不灭,结果死于输血。
      
      一九二二年,苏联当局以赈灾为名,下令教会交出包括圣杯、法衣在内诸多珍宝。迫于压力,牧首Tikhon勉强尊命,但拒绝交出与圣事有关的财物,结果惹恼当局,实行明火执仗,霸王硬上弓。征收期间,总共一千四百起冲突,八千教士被杀。当局并从重从快,举行五十四起公审,处决一批罪大恶极、民愤极大的坏分子,包括深得穷人拥戴的列宁格勒大主教本雅明。牧首Tikhon亦以反革命罪锒铛入狱,要在《消息报》发表悔过书才能过关:“本人谨此声明,从今以后,绝不再与苏维埃政府为敌。”
      
      Tikhon牧首入狱期间,官方还支持激进教士自立门户,成立爱国教会。一九二五年,爱国教会所辖教区一万二千五百九十三个,共有一百九十二名主教。但爱国教会缺乏虔诚信徒拥戴,很快失宠于官方。Tikhon牧首一九二五年荣归主怀。一九二七年,Sergei Stragorodsky正式接掌俄国东正教会。同年七月二十九日,饱受当局监禁与逼供的Stragorodsky发表声明,承认苏维埃联盟为教会之世俗祖国,祖国的荣耀,就是教会的荣耀。然而数百教士仍然不服,坚持凯撒的归凯撒,上帝的归上帝。据估计,截至一九三零年代,在苏联北方某劳改营,大约五分之一的犯人,都是与社会主义祖国作对的教士。
      
      二十年代末,尽管俄国教会因当局打压苟延残喘,但俄罗斯民众的宗教热诚并未寿终。一九三零年,斯大林在苏共十六大发言,指责宗教为社会主义建设绊脚石。其实苏共中央年前已经决定,要发动更大规模的灭神运动。一九二九年开始,当局的灭神口号注入更多暴力语言,譬如要求民众“日日痛击宗教的脑瓜”。在斯大林治下,俄罗斯宗教的浩劫愈演愈烈,东正教堂、犹太教堂、修道院、清真寺等多被关闭或没收,成千上万的神职人员,要么进了劳改营,要么死于非命。一九二八年以降,当局关闭的宗教场所不过五百三十二所,到了一九四零年代,苏联大部分宗教场所要么炸掉,要么关闭,要么改为他用。莫斯科市中心有名的Strastnoi修院,摇身一变成了国立反宗教博物馆,而小型的科学无神论博物馆亦遍布全国各地。
      
      十月革命爆发时,俄国东正教会共有四万六千四百五十七座教堂,一千零二十八所修院。一九三九年,估计只有一百或少于一千座还在运作。在莫斯科,一九一七年有六百个各类宗教社团。一九三九年,只剩二十个。就连上文提到的爱国教会亦难逃一劫。列宁格勒本是其根基扎实的据点,但一九四零年,爱国教会只馀一座教堂。二十与三十年代就职的东正教与革新派主教,分别为二百九十与四百位。一九四一年,在位的各剩十名。这些主教,有的死于劳改营,有的因为反革命罪被处决,其余不知所终。二十年代,教区牧师约四万人。一九四零年,还剩四千人(宗教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时代之劫难,包括西藏在内,至今未有全面权威之专著问世。将来若秘密档案公开,相关统计数字,或许更为可观骇人)。
      
      一九二九年八月八日,官方又立法限制宗教组织,明令宗教不得传教,禁止宗教学社,禁止青年与女子宗教团体,禁止教会读书会与图书馆,禁止所有形式的宗教教育,禁止……教士从此真正赋闲,只剩撞钟做做法事。不过撞钟亦没那么轻松,因为官方规定,教堂内除了祷文,不得陈列与收藏其他书籍,且做法事需在指定处所,而教士亦必须是该区居民之一(估计有利街道居委会革命群众监控)。官方还对教士课以百分之八十的所得重税,另有百分之二十,乃惩罚不当红军为国效力的教士。教士服务天主,以教堂为家,本来天经地义,但当局灭神苛令,却使很多教士要靠教民施舍,才能借得一间屋子栖身,或是勉强求得三餐。一九二九年八月五日,苏联明令穷困教士不得成为国家包袱,一举剥夺了他们的养老金、医疗保障等社会福利。
      
      立法限制宗教组织的同时,苏共中央并设立监管灭神的委员会。为更好肩负起灭神教育重任,无神论者联盟更名为战斗无神论者联盟。一九二九年,该联盟只有四十六万五千会员。一九三二年,会员增至五百六十万。苏共文宣部门并将灭神宣传权下放,由联盟在农庄、工厂与机关举办各类灭神讲座。一九二零年,苏共举办的类似活动只有两百三十起。一九四零年,猛增到二十三万九千起,听众达一千一百万。无神论教员向农民传授“无神气象学”,农庄开辟“无神田”,教育村民只有依靠科学才能果实累累,而非祈祷迷信。一九二九年,官方推行“连续工作周”,将大多数周日变成工作日,意在阻止信众前往教堂。最后,连圣诞节亦更名为工业化日,以配合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科学唯物主义大获全胜。
      
      可是神依然在。一九三七年人口普查,百分之五十七的苏联民众,承认自己为信徒。这一结果,当局一方面不相信,一方面亦适当放松,采取有限的怀柔政策。但紧随而至的大清洗与大恐怖,教会与教士又遭劫难。一九三七年,官方认可谢尔盖大主教与五十一名主教执掌俄国东正教会,但就在同一年,其中五十名主教因为反革命与间谍罪被捕,有的被处决,有的被监禁。一九四一年六月,德国以破竹之势攻入苏联,共产政权摇摇欲坠。斯大林祭出民族主义、爱国主义等法宝,奄奄一息的俄罗斯宗教,亦重新有了利用价值。当局允许教堂重开,允许教会声讨德国法西斯,声援伟大卫国战争。一九四七年,苏联约有两万座教堂与六十七所修院,但相比十月革命初期规模,仍然不可同日而语。即使这样,苏联官方对宗教的监控亦从未放松。一九四四年,苏共中央号召恢复针对宗教迷信的科学教育。一九四七年,成立政治与科学知识普及协会,取代一九四三年解散的战斗无神论者联盟。一九四八年,多名学生因为聚会讨论宗教而被捕,据说他们言语不敬,对马列主义多所责难。
      
      读苏俄宗教受难简史,笔者最受打动的故事之一,乃一九三零年某位荷兰神学家的访苏经历。他发现自己入住的莫斯科某旅社,对面就是一家小小礼拜堂。他留心观察,看路过那里的行人,究竟有多少会向礼拜堂点头鞠躬,当然他们的致敬,身体语言可能细微得难以觉察。他穿过马路走向礼拜堂,看到门口大幅标语写有马克思名言:宗教是麻痹人民的鸦片。他走进礼拜堂,见到一位法衣褴褛的教士正向信众布道,而旁边站了一群无神论小子,嘘声不断。他后来听教士说,礼拜堂就快转做文化中心了,而附近的圣弗拉基米教堂,早已成了电影院。教士还告诉他,电影院的门厅,以前挂了一幅圣母像,现在的观众经过,还有人在自己胸前划十字。
      
      一九六/四年,苏联某地调查显示,该地居民只有百分之七点九承认自己为教徒,另有百分之五十九点四以无神论者自居。一九三六年,谢尔盖大主教接受私下采访,他说自己要以无比的耐心,等待耶稣基督在俄罗斯获胜的那一天。——他说得完全没错,虽然这一天,足足等了半个多世纪。

    古拉格逃亡记
      
      一
      
      索尔仁尼琴说,旧俄时代当政治犯是种骄傲,亲属不会因为家人坐牢而断绝关系,还有素不相识的女子装成未婚妻来探监。不独政治犯“风光“,到了圣诞夜,在俄国,不先给无名囚犯送点东西,哪家也不会开斋:“送去圣诞节的火腿、大馅饼、烤饼、甜面包。一个贫穷的老太婆也会拿去十个上色的鸡蛋,她的心里才觉得松快。”
      
      Anne Applebaum研究苏联劳改营,前两年出过一本荣获普利策奖的杰作《Gulag: A History of the Soviet Camps》。她也引述苏联劳改犯人回忆,证明苏俄早期,民间还保持以上传统。譬如外省某城,一队犯人行过市街,不少妇人紧紧跟随。她们一边咒骂押送士兵为刽子手,一边将面包、土豆、烟肉等等扔给犯人。目击者回忆道,有位妇人脱下披肩大衣,送给身无御寒之物的人犯。这位叙述者也幸运,他得了一双羊毛手套(儿时看苏联电影《复活》,女主角流放途中,仿佛也有这样的镜头)。
      
      苏联劳改营主要分布于人烟稀少的高寒地带。天苍苍野茫茫,逃亡多半徒劳,但也不乏事例。据说沙皇时期,西伯利亚民众对越狱犯人与逃亡农奴常伸奥援之手。这也是传统:夜间在门口放上一条面包一碗牛奶,让饥寒交加者有了继续逃亡的动力(记得赫尔岑《往事与随想》写瑞士高山土著常将食物饮料摆在窗台门旁,虽是接济疲惫旅人,但异曲同工)。十月革命前有首老歌如此唱道:“农妇给我牛奶,小伙给我烟草。”但到了斯大林时代,这个传统烟消云散,代之以举报邀赏,或出于恐惧,或因为贪婪。对此,不妨听听索尔仁尼琴的愤怒之语:“这种俄罗斯的仁慈之心丢到哪里去了呢?它被自觉性所代替了!我们的人民被吓得那么厉害,那么不可救药,已经不会关心那些受苦受难的人了。”
      
      凡举报捉拿逃犯者,当局都有奖赏。有些劳改犯人回忆说,北方的爱斯基摩与南方的哈萨克最为热衷此道。奖赏有两斤茶叶一袋面粉,也有几百卢布的现钱。信不信由你:在西伯利亚的金矿科雷马(该地为“享有盛誉”之苏联劳改营),当地居民可以拎着一颗逃犯的人头邀赏,回报是二百五十卢布。还有警惕的居民认出逃犯向警察报告,结果此君也收了同样卢布,他的儿子因为亲自到警察局举报有功,得了一百五十卢布。
      
      逃犯的下场是悲惨的。不少就地正法,尸体放在营地示众。其情景,有人回忆如同恶梦:走近大门,只见一具裸尸悬在栏杆,手脚都被绑住,脑袋歪向一旁,眼睛半开半闭。尸体上方有个牌子写了字——凡想逃出Norilsk者,皆如此下场(Norilsk为另一“享有盛誉”之苏联劳改营)。还有科雷马的犯人回忆,逃犯的尸体摆在营房中央空地,有时摆上一月之久,以收杀鸡儆猴之效。另据英国历史学家Richard Overy专著《The Dictators: Hitler’s Germany, Stalin’s Russia》,某劳改营擒获小众逃犯,先是放狗咬得鲜血横流,再让他们享受吃枪子的待遇。最后,这些不幸者的尸体,被装进一辆大车,放在营地门口示众三日。
      
      不光逃犯,饿死病死冻死累死的犯人,劳改营也害怕因“善后”不细致而有漏网之鱼,要求守卫士兵认真检查运出营地的尸体。为了“保密”,很多劳改营都在夜间处理尸体,将之运到秘密地点集体掩埋(先于夏季挖好大坑)。有位犯人在Vorkuta(该地亦为“享有盛誉”之苏联劳改营)意外见到如下情景:死者都是赤裸抬上雪撬,头朝外,脚朝里。每具尸体都有标签,套在右脚的大趾,上面是犯人姓名与编号。每架雪撬离开前,秘密警察都要拿起一把铁镐,敲碎雪撬上诸位死者的脑袋,确保没有诈死者或奄奄一息的犯人逃出苏维埃的正义之网。不过,有时尸体太多,这种验尸法也会与时俱进,不再用铁镐费力敲破死者脑袋,而改用烧红的铁棍或锐利的粗铁丝来刺探僵尸。

      二
      
      虽说天网恢恢,但总有疏漏。捷尔纳文(Tchernavin)是位渔业专家,因为反对渔业公司五年计划之假大空,以“破坏”罪名被判刑五年,送往苏联大西北锻炼筋骨。比起很多犯人,他还算幸运,竟以囚犯专家身份,为捕鱼企业出谋划策。跟着几年,捷尔纳文韬光养晦,渐渐赢得劳改营的信任。一九三三年,表现良好的捷尔纳文获得营方恩准,可让太太与十五岁的儿子安德烈来劳改地探亲。同年夏天,这家人以野餐为名,一去永不复返。在逃亡路上,捷尔纳文夫妇才告诉儿子真相,说他们准备步行跨越苏联国境。捷尔纳文后来写道:“我们没有地图,也没有指南针。我们穿山越岭,直到芬兰,直到自由。”数十年后,安德烈回忆说,他父亲当年想以亲身经历形诸文字,改变世界对共产苏俄的乐观看法。书是写了,但全球亲苏左派的花岗岩脑袋,哪有那么容易转过弯子(最近第三度看法国电影《东方西方》——二战结束,法国妻子随俄国丈夫返回苏联为国效力,受尽苦难。直到六十年代,才设法逃离共产世界。电影结尾一个情景一句台词,笔者每次都看得听得热泪盈眶:法国妻子随同俄国丈夫出访索菲亚,通过凯撒琳德纳芙饰演的法国左派帮忙,她与儿子骗过法国大使馆门前的共党守卫与秘密警察,成功闯入使馆。就在他们进到使馆大院的刹那,德纳芙高声说道:你踏上了法国土地,你自由了!)。
      
      不过,古拉格的逃亡者多以职业罪犯为主,因为他们一旦成功,生存的机会更大,譬如真的穿州过县到了大城,有兄弟伙掩护与接济,既有伪造的证件蒙混,亦有藏身之处。据说职业罪犯逃亡的动机,倒不是想回什么自由世界(他们呆在劳改营,可能更加如鱼得水,因为在共党治下,刑事犯的地位已然高过反革命犯,前者是可以改造的社会亲近分子,后者是无药可救的社会异己分子),而仅仅为了好玩或出去放放风。反正都判了例如二十五年,若被抓回,再锦上添花个十年刑期有啥大不了。根据某劳改犯回忆,有位女刑事犯,她逃跑不过为了跟情夫幽会。二进宫之后,这位娘儿们虽然马上进了惩诫室,但心情舒畅容光焕发。此外,劳改营追捕逃亡的刑事犯与反革命也有轻重缓急,前者常常不那么用心,而后者往往深入发动千家万户人民群众,撒下天罗地网,并要求边境部队参与搜索,因为反革命多半逃往国外,在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他哪有容身之地?
      
      职业罪犯逃亡之路不简单,常见血腥野蛮,由此可窥俄国黑帮之凶险。他们不光杀守卫,连自己人亦干掉,只是干掉的方式颇实用——路上不致饿死。据说标准做法是:几位难友同意第三者(行话叫“肉”)加入逃亡行列,而这块“肉”就供大家途中“享用”。有回忆说某劳改营当年一桩案子,乃被捉回的逃犯供认,他和另一人结伙,与劳改营的厨子一起逃跑,这厨子就是他们“会走路的补给”。一开始,计划很顺利,“肉”被割来吃了。但人算不如天算,没想到路途太长,“肉”吃完还会饿。如何是好呢?剩下的两个好朋友心照不宣,都晓得最先累倒饿倒的那位,必定成为对方的“肉”。于是他们都装着不累,晚上互相说故事消磨长夜。最后,终算有人先倒了,没倒的那人把死者做成了“肉”。他被捕的时候,随身袋子里还发现数块“生肉”(“肉”的故事虽不普遍,但亦不少,可见并非故意抹黑比反革命尚高贵一等的“社会亲近分子”。有位科雷马劳改犯回忆,两名逃犯被判死刑,因为他们带了一位男孩逃跑,将之做成“腌肉”。另:二十年代末,苏联实行农业集体化,消灭所谓富农,将两百多万富农迁移西伯利亚蛮荒自生自灭,不仅催毁俄国乡村,更导致随后几年乌克兰与南俄罗斯六七百万人饿死。据说饥荒时期,灾民亦有人吃人。二战期间,德军残酷对待苏联战俘,苏军战俘以死去难友充饥。英国广播公司纪录片采访幸存者,有言多吃肉,少吃内脏。再有,二战结束后,苏联中亚与乌克兰,又现饥荒与人吃人)。
      
      以上逃亡,不过古拉格史事九牛一毛。一九四一年德国进攻苏联,留在社会主义祖国西部的多个劳改营与监狱,不得不展开官式逃亡(政治正确的术语,应叫撤退或战略转移)。在早几年前被苏联吞并的波兰东部与波罗的海小国,因为德军进展神速,苏联秘密警察不及转移塞满狱中的“反苏恐怖分子”(Richard Overy说得好,苏联当时的镇压亦以反恐为名,但真正的恐怖分子寥寥无几),只好大开杀戒。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亦即德国进攻苏联同一日,秘密警察开始枪杀靠近德苏边境某城的反革命。但动手之际,一队由乌克兰人领军的起义者包围该城,秘密警察只得暂时放弃监狱。一些囚犯逃出来,另外一些却不敢,害怕是个圈套,出去就会遭到秘密警察枪击。结果,六月二十五日,秘密警察卷土重来,先放掉所谓的普通犯人,再于监狱地下室用机枪扫射剩下的反革命。据统计,该城所有监狱共有四千名囚犯死于秘密警察之手。他们的遗体,因为秘密警察的战略撤退实在仓促,只能用一层沙土草草覆盖。
      
      劳改营的撤退惨不忍睹。机器比犯人重要,所以后者多半步行(有押送犯人的卫兵声称:“我们没有运输工具。能走的就走,不管说什么都得走。不能走的,就毙掉。我们不给德国人留下一个。你们自己决定吧)。一九四一年八月,某政治犯走在撤退行列中,头顶是乌克兰的骄阳,手中是随身包裹,里面有枕头、床单等等。她甚至还带了件大衣,因为她知道没有这个,冬天可能熬不过去。但是,天气实在太热了(摄氏三十五度),路途实在太远了。走了三十公里,包裹只好扔掉。她身旁有位七十来岁的老太太,头发灰白,是她同室的难友(也是反革命?)。老太太走不动,她一路拖着她。老太太不停唠叨,念她相依为命的孙子,担心十五岁的孙子也被捕了(毫不奇怪,劳改营中小反革命多得很)。走啊走,两个人都摇摇晃晃了。老太太央求不要管她了:“我歇一会儿,自己一个人走好了。”——“她马上就落后两米了。我们当时在队伍的最后。我觉得她落在后面了。我回头望望,想帮她——我看到他们杀了她,从后面,用刺刀。她甚至都不知道怎么回事。显然,他们晓得怎么做。她连动都没动一下。后来我想通了,她死得比别人轻松。她没见到刺刀。她也来不及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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