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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志:我所了解的日本赤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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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06/03/16 出处:华岳 |
日本是一个古怪的国度:数不清的人向它学习过,但是后来选择了与它对立 的原则;数不清的人憧憬着投奔过它,但是最终都讨厌地离开了它。它像一个优 美的女人又像一个吸血的女鬼;许多人则深爱之后,或者被它扯入灭顶的泥潭深 渊,或者毕生以揭露它为己任。
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其中太深的东西。
百年以来,两度侵略战争过后,尽管那么多的亲日派还活着,尽管一代代地 在青年中被培养出了那么多的媚日派,做为中国的基本舆论和心态的一个外现, 是人们对日本的普遍的反感。今天,简单地说,我欣赏中国人对日本的这种反感 ,哪怕是嘴上的不服气。
这不科学,也不认真,但是多少有着一点正义。
是否应该认真一些地归纳一次呢?我觉得应该也有必要。如果对于一个国家 的认识只是昔日的仇恨,如果对一个扩张的殖民主义传统只是反感而已,那么肤 浅的反感是可以只隔一夜就变味的。从偏激地排外,到媚骨酥软失节卖国,其间 只隔着一层纸。从挨人欺负而膨胀起来的狭隘民族主义,到对内大汉族主义对外 大国沙文主义,也只有一步之遥。在批评人家的时候,特别是当这不是牢骚和取 笑攻讦,人家也不是一个鸠山而是一个民族的时候,我们中国人应该学会严谨。
但是放弃批评更危险。半个世纪后的事实证明,蒋介石宣布放弃索要日本的 战争赔款时的名言,即所谓“以德报怨”,是错误的。在今天日本的传播媒介几 乎言及中国必怀讥讽,日本的许多人提起中国语必不恭。不是为了自尊,而是为 正义,可能有几件事值得一提。
二
我也相当长期地在日本滞留。所以用滞留这个词,是因为日本希望外国人只 用这个词来表示他们的居日。根深蒂固的对岛国之外一切的恐惧,使日本的极其 善良的国民总是小心翼翼地盼着外人最好快点离开。于是,代表他们国家的警察 和入国管理局就露出了狰狞的脸。据我虽是个人的但是真切的感受,日本最可憎 的两大物,一个是GOKIBOLI,即一种大臭虫;另一个是简称“入管”的 入国管理局人员。
岛国的闭塞性,是一个老得起茧的话题。据我看,他们一点也不闭塞;倒是 文化小国的恐惧心理,酿致了日本的排外气氛。这首先对他们自己是可悲的:因 为有着大量真诚的日本人渴望和世界交流,为了洗刷掉他们历史和家庭史上的侵 略者的淋淋血滴,他们做了不知多少努力。
关于日本红军的经纬,要费些笔墨讲清。
我总觉得,做为中国人,不知道日本红军的故事,是可耻的。
日本红军的原称是日本联合赤军。用最简单的方式解释的话,日本赤军是在 60年代波澜壮阔的反对日美安全保障条约的群众运动失败以后,包括其中的“ 日本红*卫兵”学生运动失败之后,不承认这种失败现实的一部分日本青年拿起了 枪。他们的纲领和目的,非常清楚地讲明是:建立世界革命的根据地,实行革命 的武装斗争,打破对中国的反动包围圈,支持巴勒斯坦人民和一切革命的和正义 的斗争。
他们多次阻截过日本首相的飞机,企图制造反对日美勾结包围中国的舆论。 他们劫持大型客机甚至占领大使馆,借此成功地救出了被捕的同志。他们抢劫枪 店和警察,其实至终也没有什么武器——浅间山庄枪击战,主要是用猎枪打的。 他们逃到中东,在那里直到今天还在为巴勒斯坦人民的生存而战(这是一个对巴 勒斯坦问题的非常深刻的注解)。他们使用土造的定时炸弹,袭击美军基地和美 国领事馆。他们计划和实施过各种各样的对驻日美军的拚死袭击,包括用火焰瓶 烧美军飞机和机库。
被当代西方国家体制称为恐怖主义的日本红军的行动,其实是伟大的60年 代开端的左翼运动的一部分。在越南战争发展到美军把战火烧延到老挝时,他们 决心扩大包括抢劫银行在内的武装斗争。而同时的日本,著名的三里冢反对机场 建设斗争已经如火如荼,农民、学生和左翼活动家们组成了28000余人的队 伍,建筑堡垒,遍挖战壕,把身体捆缚在木柱上,与两万多警察决战。在冲绳, 由于美国占领军的军车交通事故(美军车轧死一名孕妇,但被庙军事法庭判决无 罪),冲绳人愤怒了。在以前的侵略战争中,20万冲绳人死于战火,包括日本 军的屠杀。冲绳是日本领内的一个特殊的反体制的岛。在意义重大的激烈的民众 蜂起中,73辆美军军车被愤怒的群众烧毁。1971年,美日冲绳条约签字; 一次就有92000日本人投入抗议游行,其中837人被捕。再举一例:东京 左翼学生抗议集会中被警察袭击,被捕数惊人地达到了1886人。日本红军派 是这种正义的人民运动的产儿,在风起云涌的正义左翼运动中,日本赤军的青年 进行了43件炸弹攻击。事实上是使用过炸弹312个,爆炸成功的共44枚。
——无疑,我们中国今日的风流一代看了上述句子,一定会捧腹大笑或忍俊 不禁。而我,当我读着他们至今仍然严肃地记录下的这些句子,和他们为实践这 些幼稚的思想而做出的赌命行为时,却几次忍不住要落泪。
有一个突然唤起记忆的体验。
一个名叫的坂口宏的年轻人最近出版了他的珍贵回忆录。他是死刑囚。19 71年,他和他的战友在浅间山庄拘质笼城,与警察进行了震惊日本的枪击战。 他在浅间山庄陷落时被捕。回忆录中他平静地回顾了赤军的历史。我边读边琢磨 他的那种我很少见过的、平静恬淡的笔调。他们走过的复杂的路,我也读得心情 复杂。但是,当回忆讲到国际形势,讲到他们决心不惜用一条命夺一支路口警察 的手枪,不管狭窄的日本地理在山岳地带设置营地,决心采取了最激烈的武装斗 争方针——从此也在事实上加快了毁灭的步伐时,我读到了下面一段:
1971年1月30日,美国在严厉的新闻管制下,使西贡军侵入老挝境内 ;从而把战争扩大于印度支那全域。在激烈的战争发展之中,中国的周恩来总理 一行到达河内,他使用了最大限度的表达——如果美国继续采取更大的侵略行动 的话,中国将“不惜做出民族的最大的牺牲”——宣布了对北越和老挝解放势力 的支持。
我记得这一小段往事。甚至连“新闻简报”上的周总理的英俊大度的风貌都 记得。读时,我突然一阵鼻子发酸,不知为什么。
他记载了一个昨天的我们和中国。
那时的我们和中国也许充满悲剧又充满错误,但是,就像周总理和毛主席象 征的一样,我们是那么正义、勇敢和富于感染的精神力量。当时有不少红卫兵越 境去越南,投入了抗美援越的战争。当时的北京人,应该都去天安门参加过示威 游行。是我们,是中国革命有力地影响了他们。
可是必须说,又是他们勇敢地支援了我们。日本赤军派审判结束后,出版的 几部回忆录里,比比皆是他们昔日要“打破反华包围圈”的初衷。
关于他们的行动,早就应该有人厚厚地写过几本书。可是在我们的接受日语 教育的大军里,没有谁有这么一份正义和血性。那么我来干,尽管我只有写如此 短短一篇的精力。尽管,我仍怀有一点奢想:我盼望我的文章唤来专业的详尽介 绍,改变我们对正义的可耻沉默。
三
不久前听到一句新闻:旷日持久的日本教科书诉讼以原告败诉结束了。我马 上想起了一盆翠绿的万年青。
那盆万年青,是我赠送给一个老人的。在外国,我专程拜访一个人,而且见 到后表示并无他意、仅仅想向他表示尊敬然后就告辞的经历——唯此一次。
那老人惊人的瘦弱。在一米五左右的瘦小骨架中,隔着衣服觉不出他身上还 有肉。我不详地想,他不会再活很久了。但我还在沉默之间是他先开口了。他说 ,据诊断他身上一共患有七种病,他呵呵笑着。
我不愿再看他那真正是骨瘦如柴的形容,只管把刚刚从花店里买来的万年青 送过去,讲解了一些中国人对这种盆栽的常青植物的吉利说法。喝过一杯茶后, 我告辞了。我想,除了我大概没有谁这样做,但我一定要这样做。
著名的日本教科书诉讼案,是以家永三郎老人一个人为原告、以日本政府为 被告进行的。这件事又是很难简单讲清——原谅我又要攻击我们亲爱的知识分子 ,我真不知道为什么凡是对祖国干系重大的事,他们就一定不介绍。即使低能也 不是能解脱的解释,因为有些事做起来很简单:只须翻译些不难的资料(不是他 们不懂的文学语言),也不犯忌。
又是只能用几句话归纳全案。
事情是这样的:日本政府审定中学教科书时,把对中国等国的侵略一词,改 为一个汉字写作“进出”的词。这个词很暧昧,只能译为“进入、扩展、挺进” 之类的意思。当然,修正不仅如此一处而已,从用语到史实,日本政府的文部省 (教育部)竭尽了掩盖、否认、粉饰战争罪行的全部吃奶之力——然后一届届地 教他们有点傻的学生。
东京教育大学家永三郎教授出于正义,勇敢地向日本政府文部省提出起诉, 这就是长期以来,久久震撼着日本的教科书诉讼案。此外,日本取消了原东京教 育大学的建制并建立了一所唯一由日本文部省直接领导的大学——筑波大学,家 永三郎取道清洁,也毅然辞去了大学教授之职。
诉讼案漫长地持续着。谁都知道,一人对政府的案子会有什么结果。笃信民 主主义的人也许对家永三郎胜诉抱过希望,然而我想,日本不会出现这种结果, 那里是一个透明的尼龙监狱。
日本,也许它的憧憬永远只是脱黼亚洲充当西方的一员。也许,它的导师, 永远只有使侵略和殖民主义成为了世界秩序的英吉利。
它的逻辑是,怎么美国和澳大利亚不骂英国侵略呢?如果当年“进出”到印 度的是日本;如果当年“进出”了香港,如今世界还不是老老实实接收现实?挨 了原子弹还不让说一句“进出”,本来已经早早就“进”了日本的韩国不但又“ 出”去了,而且还禁止日语的文化活动!君不见,大闹台湾独立的民进党已经在 讲“日本对台湾的五十年殖民统治是重要的”,而且中国留学生的报纸也在这么 宣扬!
这才是他们心底的话。
世上确实有一种谁都知道、但谁都不讲出来的东西。它使世界成了如此景象 。日本教科书诉讼案反映的就是这样的本质。家永三郎以一人之身向国家的宣战 ,伟大处不在他的勇气而在他坚持的正义。
于是我选定了那盆万年青。
这桩案子耗日持久,官司打了约30年。家永诉讼案中牵连了广泛的哲学、 历史、法律和思想领域的命题,可惜的是中国民众并没有听过几句介绍。 ...华岳论坛 - "http://huayue.org"
真正惊人的,我觉得还不是家永三郎的勇气学识;而是日本政府的寸土不让 的顽强态度。侵略已是天下皆知,已是常识,但日本政府却坚决要把它从课本上 改掉。事实上就是被改掉了,今天日本中学生在学校学着的历史是:他们的前辈 曾经“发展”到中国和半个亚洲。此事在八十年代初曾酿成以韩国为首,席卷了 香港、新加坡、台湾、中国大陆的声讨日本的风暴。
风暴过去了,时代也过去了。
两三年前听说,教科书诉讼案以家永三郎败诉结案了;后来又听说诉讼还在 继续,不知究竟发展到了怎样的地步。我们的电视台和日本的电视台一样,对此 事只字不提。最后在电视上听过一次家永三郎的简单表示,他说要彻底地争到底 。诉讼案已是千丝万绪难以概述。世间已经差不多忘记了它,即使家永三郎还在 呼吁但是人们已经听不见。一片无声,这个纷争之角已告沉寂。
我从这无声中深深感到了一种无义。
时代和人对义举的冷漠,比什么残酷的判决都可怕。我有时偶尔想起那年我 送的那盆万年青。事隔久远了,无论那盆植物还在不在,今天我觉得万幸,觉得 自己那一天做得正确。
那盆万年青非常结实,叶片鲜绿肥嫩,枝干又粗又硬,阳光浴满的时候,它 抖烁着耀眼的绿色光芒,充满生命的质感。
它纵然渺小,但也是一份小小的意义。——在那种不说出口的阴暗心理中, 他们在等着家永三郎死。说透了就是这么一句话。拖了30年,老人已是八旬。 谁都想到了这一点,但是谁都不说。老人无疑也常常想到这一点,也许,他有时 也被阴影笼罩。那一天,当我送去了一盆植物时,当他听说有一个中国年轻人只 是要向他表示——中国并非没有人理睬他的诉讼,当他发现那个中国人放下那盆 植物就一去不返时,他会感到阴暗多少被平衡了一点么?
在新殖民主义正在逼近世界时,给殖民者阵营里的反体制派以正义,就是对 新殖民主义的抵抗。世间正呱噪着合资合文,友情生财。但是,宿命的是,我们 和他们之间,今天的关系形式,很可能只有战斗。
重要的是,不管世道怎样得胜,正义仍会像常青的生命一样,不断生长,不 会绝断。哪怕彻底地孤立,哪怕只有一个人。
四
浪迹天下,人会走过许多有缘分和没有缘分的地方。我从泶不觉得自己与日 本有什么缘分,特别是当它做为国家正处于一个歧视中国、并且恶意地盘算中国 的时代的时候。但是对人和民族不能简单臧否,有时一群人或一个人就能平衡一 个民族的形象。
我不是什么日本研究者,我对日本的兴趣远远没有对波斯和巴格达繁荣的西 亚、对哈萨克的天山、对未知的安第斯山脉、对我的黄土高原那么息息相关和感 情深重。但是由于没有人写,那么我必须最低限地写一些关于日本红军,关于教 科书诉讼,关于高桥和的文学,关于冲绳的历史。
而关于日本赤军的介绍不仅如此。他们也有复杂的一面,但唯他们是中国的 以命相托的支持者和挚友。对这样的挚友的失义,会万劫不复地失去支持。
世间有一个关于日本的传说。
这个传说,基本是误解。
因为不仅要概括日本的味儿,讲清楚各种对我们很重要的、其他民族的传统 和血统、情调和气质,更必须讲清楚恶和美。
据我看,只有他们的行为,才称得上代表了真正的日本味儿。那种孤胆的、 无望的、疯狂的战斗,潜藏着一种使人回味不已的唯庙精神。
他们的斗争只可能失败。只有在精神上,他们的一切才具有意义。一本本地 读着,我体味到,在他们的轨迹中,与其说贯穿着争取胜利的努力,不如说充满 着对于极限和纯洁的追求本能。
借这篇想了很久的文章,我总算多少还了心中的一个夙愿,或者说,减轻了 一点负罪的痛苦。从一开始读到赤军的资料以来,这种负罪的感觉折磨了我很久 。同时,我也大致地写清了我理解的日本。我想,我学习了它的优秀,也做到了 对它的对立。我开始了对它必须的宣战,更深深地感知了它的美。
写到这最后的一笔,我觉得异样的轻松和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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