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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蓝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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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05/12/11 出处: |
徐强
原载:《随笔》2005年第6期
在布衣书局淘到一本旧书,名为《“四人帮”资料汇集》,1976年11月“哲学社 会科学部文学研究所图书资料室”编印,收录了张春桥和江青两人20世纪30年代 公开发表的部分文章,封面注明“供批判用”。
我出生的时候,“文革”已经接近尾声。我对这两个人在历史上所犯下的罪恶, 只能通过书本来了解。2005年5月10日,新华社电讯称:“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 案主犯张春桥因患癌症,于2005年4月21日病亡。”魏明伦先生说,有大学生听到 消息后,茫然而问:“张春桥是哪里的歌星啊?”时间的作用真是奇妙。它可以 淡化人们对历史的记忆,使那些曾经的伤痛,渐离渐远,仿佛从来未曾存在过。 就像我现在翻阅蓝苹的文章,竟然看不出里边的“反革命本质”,也读不出什么 “野心”与“阴谋”。我把这些文字编织成的“蓝苹形象”,称为“纸上的蓝苹 ”。也许郁风说得对:“蓝苹远远还不是江青”……
纸上的蓝苹,是一个勇于追求个人自由与幸福的女人。今天恐怕有很多读者还不 知道房龙是谁,但是蓝苹知道。她读了房龙的书,得出一个结论:“人类的历史 ,实在就是一部争自由的纪录!”舅舅送给她一只名叫“金铃”的小雀子,小雀 子关在笼里,失去了自由,不吃也不睡,过了一夜就死了。蓝苹感叹道:“一个 雀子尚且为求自由死了,那么人,尤其是受着重重的束缚的妇女,当然更应该勇 敢的去争取自由了!”她在上海的生活,大概就是她心目中的“争取自由”的生 活。她对自己所扮演的角色,体会最深的是娜拉和卡嘉邻娜。她说“我和卡嘉邻 娜之间就好像隔离了几千里的路程”,而娜拉,却几乎就是蓝苹的化身:“把娜 拉的话当作我的,把我的情感作为娜拉的,什么都没有担心,只是像流水似地演 出来了。”卡嘉邻娜是被男人抛弃的女人,娜拉则是抛弃男人的女人。
纸上的蓝苹,是一个道德高尚,热爱表演事业,而又不乏自知之明的女人。她说 :“一个人如果专靠着美貌,或是一点儿聪明去做一个演员,那是危险的!”“ 一个演员要是只能扮演那种比较适合自己的角色,那就谈不到演技。那只是一种 自我的表现而已!”她反对资本主义社会对演员实行的“愚民政策”,这种“愚 民政策”认为演员只需要表演才能,而不需要社会实践,不需要对社会有正确、 深刻的认识。蓝苹说,“我们不仅需要健全的身体,还更需要健全的思想和意志 ;因为演剧再不是一种纯娱乐的东西,而演员也不是一种玩偶;我们的演剧应在 我们这个苦难而伟大的时代中充分地发挥出它的社会效能”。她清醒地意识到: “生活的糜烂——这糜烂的生活是演员的艺术之最大的敌人,它毁灭着演员本身 及他的艺术。一个演员在目前这样社会中,是很容易走上糜烂的道上的,这一半 是由于那恶劣的环境促成的,不过演员个人的自暴自弃也是重要原因。”这些文 字,虽然谈不上精炼,但是其间所展现出来的境界,竟是如此高远。如果不看姓 名,我想,除了用“德艺双馨”来赞美作者之外,没有人会想到这些干净的文字 乃是出于一个肮脏的女人之手。
纸上的蓝苹,还是一个同情底层民众,关心国运兴衰、民族存亡的女人。《垃圾 堆上》捡垃圾的小孩“小宝”,看见墙那边“穿得很美丽的外国孩子”正在拿苹 果喂狗,“口水延着嘴角流了下来”,于是想走过去,结果却被外国人设置的电 网电死了;《南行车中》通过火车上的对白,从侧面反映了义勇军英勇抗日的事 迹,以及他们家属的悲惨遭遇;《农村演剧生活》则记录了在左翼戏剧运动中, 演员们为了宣传抗日而不畏艰辛,深入农村为群众义务演戏的一段生活。读了这 几篇文章,再读蓝苹悼念鲁迅的文字,我丝毫不觉得奇怪,也没有感到矫揉造作 的痕迹:“当我挨到了棺材前的时候,突然一种遏止不住的悲酸,使得我的泪水 涌满了眼眶,同时从深心里喊出:‘鲁迅,你再睁一下眼睛吧!只睁一会儿,不 ,只睁那么一下!’”“无数颗跳跃的心,熔成一个庞大而坚强的意志——我们 要继续鲁迅先生的事业,我们要为整个民族的存亡流最后一滴血!”在另一篇文 章中,蓝苹则从争取个人自由上升到了追求民族自由的高度:“我们现在不但要 使中国的卡嘉邻娜能够活下去,而且还要英勇的,和男人们共同去背负起民族革 命这个伟大的任务,因为只有在整个民族自由解放的时候,我们妇女才能得到真 正的自由!”
纸上的蓝苹,是一个多么充满激情,多么富有革命精神的坚强的女性形象啊。然 而,纸上终究是纸上。据她同时代的人回忆,蓝苹在上海时就已经是一个“狂妄 自大,蛮横无理,自私而且野心勃勃”的女人,她与唐纳、章泯等人的感情纠葛 更是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当然,所有这些,从1937年8月下旬起,都已经显 得不太重要了。重要的是,那一年那一刻,蓝苹到了延安,继而成为毛泽东的妻 子,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夫人”,成为“中央文革小组第一副组长”、“ 解放军文革小组顾问”和“文化大革命的旗手”,直至成为秦城监狱里一名特殊 的囚犯。她不再叫“蓝苹”,而叫“江青”。据说“江青”这个名字的含义之一 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江青要比蓝苹干出一番更大的事业来。
蓝苹曾在文章里多次表示,她不会像卡嘉邻娜和阮玲玉那样选择自杀。但是,她 终于还是自杀了。1991年6月4日,新华社电讯称:“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案主 犯江青,在保外就医期间于1991年5月14日凌晨,在北京她的居住地自杀身亡。” 据说她写在床单上的惟一的遗言是:“主席,我爱你!您的学生和战士来看你来 了。”消息传出,北京人淡淡地说:“江青早已是死够了,打不值得打,死了也 不值得庆祝。”(郁风《蓝苹与江青》)
蓝苹常常以娜拉自诩。她确实曾经多次“出走”。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先生回答 说: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这句话,现在看来,还真像是说给蓝苹听的。仍然是 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鲁迅先生写道:“可惜中国太难改变了,即使搬动一 张桌子,改装一个火炉,几乎也要血;而且即使有了血,也未必一定能搬动,能 改装。”但是一个人,却是说变就变了。我们常常可以在一个人身上,看到各种 各样变化多端的面具,就像川剧里的拿手好戏“变脸”一样。纸上的蓝苹,不是 现实中的蓝苹;现实中的蓝苹,也不是现实中的江青。为什么?我不知道。
或者,惟一的答案只能是:人总是会变的。不是更好,就是更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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