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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生遭遇1966(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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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05/11/10 出处: |
——我所感受的历史也许不同
作者:清秋子 提交日期:2005-6-10 8:36:00
我是倾向于反权威的,不大承认任何权威。这也许和我中学时代所受的熏陶有关,尽管我实际上只念了一年中学。那个时候,是60年代,一个对中国的走向影响至关重要的年代。其实,60年代也有“新人类”,喜欢标新立异,他们比较幸运,历史终于让他们遇到了1966,逆反心理一下子就喷发出来了,势如洪流。
那个时候的中学生,还是有一点精神生活的。像《王杰日记》、《做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这类小册子,就不用说了,太多。就连《中国青年》,也基本是连篇累牍的“主流话语”。那时候,如果想选择,也有《我们爱科学》、《儿童文学》一类有趣的杂志。还有一本书,叫《科学家谈21世纪》,那应该就是说的现在吧。里面描述的事物,神奇无比,多半现在已经应验了。你比方,城市高架列车、电动人行道、空间站、太阳能什么的。书里的插图,也很富诱惑,那么高的摩天大楼,基本等于共产主义景象。科学家们唯一没预料到的,就是车匪路霸、假冒伪劣之类——因为那跟科学无关。
中学生只要是有心,还可以读到儒勒-凡尔纳的系列,还有苏联的一些科幻科普书,都是在50到60年代之交出版的,容易找到。当时不大提倡读,但读了,也不犯忌。
那时候,歌剧《江姐》正在热演,里面那个《红梅赞》正流行,好听,到现在,也还是好听。不过,不为现在的人所知的是,那年月同时热演的,还有话剧《阮文追》和《千万不要忘记》。前者,说的是一个英勇牺牲的“越共”,样子很帅,跟美国电影里的越共截然不同。几十年后,我看到一张老照片,是南越伪军官在西贡街头枪毙越共,那个越共,就惨了点儿,形象太委琐。后者,是警世剧,说有一个青工,不好好干活,热衷于打野鸭子卖钱,好给未婚妻买华丽衣服,走入歧途。那个剧,轰动得不的了,各省的话剧团都在演。现在看来,乏善可陈,不过是老八股,没人信,如今哪个小伙子要是不这么干,还真就讨不上老婆。但那时,叫人耳目一新,为避免苏联放弃革命的悲剧,看来得从个人行为做起。话剧把反面角色塑造成了“小资”,他给未来老婆写的情书上说:“一天不见你,我的心里是多么惆怅……”演到这儿,观众哄堂大笑。在那年头,说个“惆怅”,也让人耻笑。所以我认为,现代汉语的词汇匮乏,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电影却是逐渐不行了。1965的暑假,放了一个《霓虹灯下的哨兵》,有点儿喜剧味道。因为当时公共信息中,幽默的成分太少,所以这片子让人开怀大笑。小孩子们,都能背下里面的大部分台词,一个暑假里,都在叨叨咕咕。
那年月,生活很平静,少年人觉得是生活在玻璃房子里,无风无雨。土匪、恶霸、工头、资本家、妓女、诈骗犯、卖身契,那是永远绝迹了。要关心关心的是,全球另外“三分之二”如何,所以大家都爱看《参考消息》。1965年9月20日,印尼内乱,军方首脑苏哈托杀共产党人,把个世界上数得上的大党(按人数算)给杀光了。事态是一天天进行的,我们就一天天追着看。看到最后,一声叹息。苏哈托这个老家伙,居然到现在还不死,我们当时都恨不得食其肉。
至于教育,那绝对是“应试教育”,不过是“温柔版”。一到下午,班级的体育委员在教室就往外撵人,女生去跳大绳,男生去踢足球,怕大伙念书念傻了。但学习成绩好的主儿,仍然是牛逼。不管主流怎么说,提倡体力劳动者光荣,最光荣的是掏大粪,但民间自有其价值取向,那就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考文科的,不过是二等公民。同学间,大家关系还行,不存在歧视,倒是老师比较歧视差生。追求思想进步的也有,但假如你不追求,也没人强迫。阶级出身方面的歧视,不大明显,官宦子弟还是比较克制的,由于教养好,甚至比较文雅。那时候,也有穷孩子。我们班的一个班长,老爸是工人,估计是“大老粗”,没什么技术,钱少,孩子多,全家每天买菜的钱,只有几分钱。我去过他家,一贫如洗。可是没人歧视他。只要你学习好,或者人稳重,同学们都挺尊重,小马哥要是生在那时代,决不会被挤兑成那个样。那个年代,对小孩子来说,可能是比较不错。
那一年,我13岁,搁到现在,除了看动漫、打电游、吃雪糕,还能知道什么。可我们那时候,觉得自己大了,要胸怀世界,干点儿英雄们干的事儿。
果然,千载难逢的事儿,就让我们赶上了。
巨变发生在1966年5月,地平线开始倾斜,山雨欲来。是5月初吧,姚文元老先生的《评“三家村”》在媒体发布,全体老百姓震动。那时候,强势媒体是广播,街头巷尾的,都有高音大喇叭,免费向民众播出时事新闻。那一天,播音员的语气特庄严,一听就知道,要出大事了。 “五一”过后,我们那个班级正在一个小厂劳动,给木制教学用具刷漆。我个人以为,让小孩劳动劳动也不错,起码能知道一蔬一饭来之不易,省得像现在80后这样又馋又懒、光知道泡MM、泡帅哥。小厂在郊外,环境不错,我们就当是玩,却不知世事已一日千里。
5月份以后,《人民日报》连着发表大块文章,第一次提出了“文化大革命”这个概念。一开始,是两种提法,一个叫“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一个叫“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后来才统一了。局面急转直下,连共和国主席都大感意外,老百姓更是直劲儿猜测。我们的劳动干到一半,就被学校紧急召回。那时,课程已经停了,由于惯性才保持了上下课的形式。学生们坐在教师里看报纸,读《活页文选》。这个《活页文选》,现在的人也不知道是啥东东了,就是把报纸社论、重头文章印成薄薄的小册子,一分钱一份,新华书店敞开供应。
这么学着,其实没什么效果,那个年代的人,朴素到不能再朴素了,浑身上下也看不出哪儿有资产阶级因素。你让他再“革命”,他也不知道怎么革。记得我那时不住校,中午得带饭,我姥姥疼我,每天给我一毛钱,让我自己在供销社买两个豆沙包带去。这居然引起了部分同学的愤怒——“他怎么可以天天吃豆沙包?”好像我吸了人民血汗似的,吓得我赶紧让姥姥准备米饭加咸菜,这才平息了舆论。
到了“六一”,暴风雨终于来临。当天,《人民日报》的社论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那时候还算是治世,是个常规的国家,忽然首席报纸上发表这么一篇东西,天下怎么能不震恐?那天我在学校留连到很晚,看报纸,听广播。一个叫聂元梓的老女人,北大的一个系党总支书记,给北大的头头贴了大字报。大字报是啥东东?就是用毛笔在一开的大纸上写上对某某人的意见,字大如拳,然后贴到公众场所去。就跟现在网上的“强帖”一样,有那揭短的打字报一出,观者云集,叫做“为之哗然”吧。聂元梓这个老女人一出,天下真的就乱了,其实北大也不光是“民主摇篮”,它也出过乱世妖孽,不过现在全不提了。
老聂是个牛人,她唤醒了无数野心家的潜意识——权威也可以骂。报纸上盛赞,说是“全国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老聂啊,就这么一举成名了。那时有三分之一的人念不出这个“梓”字,叫她“聂元辛”也叫过好一阵儿。
“六一”后,我在学校每天都滞留得挺晚,听高年级的同学分析形势。终于有一天,有学生贴出了“质问校党总支”的大字报,就贴在走廊上,观者如堵。有些同学看不惯有人这么撒野,就高声质问。两下里开始辩论。我的一个陈姓同学,情绪异常激动,泪落如注,对我哽咽着说:“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待党?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待党!”我受到强烈感染,不禁也热泪盈眶。
可是报纸不在乎你老百姓朴素的感情,天天在加大力度。毛主席又在北京“文革接待站”露面,说了一句:“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主席发话了,人们就不能不深思。渐渐地,我也放弃了保守态度。一次,一个高年级同学给我们分析,说这次,跟“反右”不同,1957年给党提意见的,是右派。现在敢于提意见的,是左派。我恍然大悟。
大字报也是一种舆论,看来是挡不住了,在学校内不断出现,只是缺少轰动效应。当时的校领导,都是行政高手,他们静观事态,当然也有点儿不知所措。
6月的东北,是好季节,晚上就更美妙。我在学校呆着,忽然想起语文老师挺可厌——背头梳得太亮,呢子衣服太整洁,又傲慢异常。我想拿他出口气,立刻口占一诗: 头发梳得亮光光, 皮鞋踏得响梆梆, 语文老师佟**, 耀武扬威进课堂。 …… 后面是什么,忘了,总之极尽挖苦之能事。我的一位涂姓同学毛笔字写得好,立刻抄成大字报,张贴在主楼的三楼楼梯上,大字报挺长,一直垂到二楼。我们主搂的楼梯,是个天井式的,站在一楼,可以看见三楼。大字报一出,全校哗然。那时我们校有一多半人住校,各寝室呼朋引类,眨眼间人群就挤满从一楼到三楼的全部楼梯。
高中同学尤其开心,先开始有人朗诵,后有人倡议:“大伙一起念。”于是立刻,千百条喉咙放声朗诵:“头发梳得亮光光,皮鞋踏得响梆梆……”及至念完,掌声、笑声、起哄声,乱成一团。革命是人民群众的盛大节日啊。大伙意犹未尽,又起头念了一遍,整个大楼被震得嗡嗡乱响。后来有当晚不再学校的同学说,在三公里外他家都能听得见,不知道学校出了什么事情。语文老师的尊严,就在这齐诵声当中,灰飞烟灭了。
闹到后来,学校教导主任出来了,是一平素威严的女人。此时她态度和蔼,一个劲儿说:“同学们,你们的革命精神是好的,但是这个楼梯的承重是有限的,为了避免发生危险,请大家散去。大字报也不要贴在这里。”
高年级同学立刻就有人反驳:“楼梯不结实,拿出证据来!”更有人叫喊:“灭火队!可耻!”
教导主任忍辱负重,笑容不改,还是劝。又僵持了一会儿,大家觉得已经过瘾,就决定散了,但大字报谁也不能动。
6月的晚风,拂面温柔无比,从主楼出来,走在操场上,只见三三两两的同学边走边议论这事。有几个极漂亮的高年级女生,还在背诵我那诗,继而就咯咯地笑。
我们那个学校,是省重点,叫做“省实验中学”,全省排名第二。排名第一的,是师大附中。这两个中学,集中了全省的精华。在我们校,干部子弟特多,他们有内在的优越感,文质彬彬,人也都长得清秀,估计老妈们都是美女。他们的爹妈,一般是省市机关的局处长,家里住小洋楼,两户或四户一栋,房间多而且宽大。多年以后我想过,他们是不是凭了特权上了这好学校呢?然而又不像,因为这类同学,学习成绩都非常好,完全可以凭实力考上来。当年走后门的,也有,但很罕见。我们班一个王姓女生,来自市郊农村,看不出是什么佼佼者,就因为她哥是校后勤处的头儿。那时的人淳朴,没人来追究这个。
我的情况,就比较尴尬。我爹妈是高级知识分子,不过跟储安平那一类不同,一是他们年轻,解放时才大学毕业,没那么多历史纠葛;二是他们是搞科研的,不是人文知识分子,不存在“谋逆”的潜在可能。当时的国策是,中国要强大,科学要发达,一般不去骚扰科学人士,所以相对日子好过一些,但终究不是主流阶层。再加上收入较高,又不免遭人忌恨。这样的人士,在那个年代里,有一点儿另类和灰色。
当时人的经济水平,干部,大学毕业工作后,一般月入是36元钱。工人,学徒工大概是15元,八级技工也就是“工人贵族”能达到80元。我父母一个月的收入,加在一块儿是220元钱。而国家主席和著名京剧演员梅兰芳,据说是月薪400元。可见我们家还较为富裕,因此,一直为部分同学所侧目。
偏偏我的学习成绩又不大好,在班上属于最后三名之列,数学、俄语、语文、地理,一样也提不起来,成了“富家子弟多废物”的典型。整个初中一年级,都郁郁不欢。我小学上的是一所单位的职工子弟学校,教学水平有限,我还可以跻身于优秀生之列。中考时,作文侥幸没跑题,凭本事考进了重点校。可是一到初中,就傻了眼,就像小县城的高考状元进了北大,地位一落千丈,成了差生。
我努力了一年,改善也不大,就是笨,无法。到一年级下学期,也就是1966年3、4月份,仅有语文稍有起色,有个把篇作文的个把句子,被佟老师用红笔画了些圈点,意思是“孺子尚可教”。但佟老师并不把我当回事,他只垂青一位苗姓的女同学。那苗妹妹长得漂亮,作文也端的是好,回回都拿来当范文念。
班主任张老师,女性,壮硕,原则性强,认为我这样的学生,不堪造就成“接班人”。她对官宦子弟比较尊重,对我,一直轻蔑。一次开家长会,张老师特地对我爸说:“一定要让你的孩子在家扫厕所,锻炼锻炼。”爸爸是老实人,诺诺而退。回来跟我妈说,我妈厉害,由于当时经常遇到这类啼笑皆非的事,所以她根本没当回事,只说:“开玩笑!她不知道,我们家厕所干净着呢,扫厕所,能锻炼什么?”
那个时代,很有些矛盾的事。一方面,突出政治的调子很高,一方面人们仍热衷于钻研业务。后来的大字报,就开始直指“反动学术权威”了。我们学校的李校长,名绍基。这名字不大好,跟“烧鸡”谐音。那年月好吃的东西少,电影里汉奸和腐化分子都愿意吃烧鸡。我多年以后才品出来,这位李校长其实是个性情中人,洒脱得很。他当时有两句名言,被革命的学生们抓住了辩子。一句是,“要披头散发赶附中”。你看,这多么形象。一个人,要达到一个目标,真就要有这种“披头散发”精神。当今的女孩子,如果都能“披头散发傍大款”,我认为,一定没有傍不上的。还有一句是:“你们知道爵士乐是什么调子吗?就跟小孩小便的声音差不多,你们听啊,嘘嘘嘘——”
前一句,革命学生斥之为鼓吹“白专道路”,后一句,学生斥之为“灌输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大字报言之凿凿。李绍基校长,就此威望扫地,成了笑料人物。
这还是打的边缘战,是大乱的前奏。66年5月16日,著名的《5、16通知》出台,实际已决定了中国未来的走向,但老百姓不可能知道。后来,《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决定》出台,这个是公开的,俗称“十六条”,确定了“运动的重点是整那些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这样明白的话,傻瓜才不理解。
终于,火力渐渐开始对准当权派了。从6月初起,老师们就已全面退出学生生活,不知道干什么去了。这时候的中学,学生处于自治状态,高年级同学一开始对我们说,要停课闹革命,今年的高考也暂停了。我们听了略略有些激动。过了几天,又有准确消息传来:永久性停课,全力以赴投入运动。开课的事情,到运动后期再说。我们简直是狂喜,尤其是我。再见了,可恶的课本!再见了,不讨人喜欢的老师!自由从此开始。那一天,我们几个同学跑到学校实验田里,摘了几个西红柿吃,夏天的西红柿,真是甜,甜到心里。从那一天起,我就再没学过中学课程了。到现在,化学、物理、数学的知识等于白痴,给我老爹擦鞋都不配。 学生们在蠢动,学校管理层也不是泥塑木胎,他们驾驭学生多年,老到得很,这次虽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从上头的精神里得不到相应的办法了,却能依照惯例来处理。他们拿出的一招是“散其锋锐”。首先,不允许大字报贴在教学楼走廊了,而是在体育馆另辟了场所,拉起绳子,你有多少大字报都尽管贴。结果大字报虽多,却不能像在教学楼里贴出来那样具有喜剧效果了,冲击力随之大减。其次是组织学生去劳动、下乡。你要革命,总不能抵触劳动吧,等你去劳动,革命自然也就得放一放。这个办法,也有点儿用,学生喜好新鲜,一劳动,确实就忘记了现实。再有就是把原来靠近领导的“基本群众”组织起来,成立“校卫队”,维持校园治安,相当于俄国1917年临时政府的“士官生”,能起到保驾作用。这伙卫队,后来发展成为一派,当时民间名之为“保皇派”——借用的是法国大革命的用语。
三管齐下,校园的胡闹果然平息了一些。我们的班主任早就不露面了,一位体育老师带领我们下乡。在郊区,离学校不远,是走着去的。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接触农村,感觉比较落后,但并不触目惊心,反而有点儿野趣。劳动不算太累,大概拔草之类的吧,记不清了。印象比较深的,是生活不便。睡在老乡家的土炕上,跳蚤奇多,晚上咬得睡不着。第二天起来列队,满口“大词”的体育老师也是在身上左挠挠,右挠挠,顾不得形象了。这“蚤子”,写在张爱玲的华丽文章里,蛮有诗意的,在现实中,却令人恐怖。同学们反应强烈。生产队干部倒也实在,马上把“六六粉”(剧毒农药)洒了一炕,第二天晚上又呛得我们睡不着。劳动的间隙,我们集体去上厕所。这个村还比较发达,村中央有一个公共厕所,设施很简陋,两个入口,没写男女。我们问了村干部,知道了哪个是男用的,就一窝蜂挤进去。人多,坑位少,一位于姓同学恼了,转身就进了另一个门。好家伙,光天化日下进女厕所!男生们立刻起了哄。于同学放完水,系着裤扣出来,见大家哄笑,脸立刻涨红:“你们知道什么?农村厕所不分男女。妈的,你们这帮逼。”
于同学出身平民,家在二道河子平民区住,熟悉乡村生活。他此刻说的,也许是真理,但在那种情势下,他分明就是进了女厕所,有口难辩。一旁的村干部只是抿嘴乐,不做证明。这正应了文革中最流行的一句话,“真理往往在少数人手里”。然而这少数人,几十年来证明了,也往往最倒霉。
革命与保守就这么在校园僵持着。在全国范围内,少奇主席下令派了“工作队”。绝大部分工作队,都是去大中学校熄火的,试图把运动控制在一个有序的状态下。但也有例外,工作队也是人,思想不可能都一样。来我校的工作队,比较支持激进的学生。革命学生还不至于熄火,拉锯战在延续。7月中,形势起变化,毛主席离开住了一段时间的湖南滴水洞,北上,至武汉。以73高龄畅游长江一个多小时,他穿浴衣向群众挥手的大照片,登满了各大报纸。并有豪言壮语传遍全国:“要学会在大风大浪里游泳。”这,是个预言,全国人民也知道,他指的其实不是水。
游完长江,老人家继续北上,回京,要总揽全局了。很快,一张最有气魄的大字报问世了,我们后来才知道它的内容,题目叫《炮打司令部——我的第一张大字报》,大意是说,50多天来,从中央到地方,死气沉沉,工作队没干好事情,历史上凡镇压学生运动的都没有好下场,等等。那几个乱臣贼子,康生、江青、陈伯达,趁机在北京搞了些蛊惑与收买人心的名堂,撤回了全国的工作队。吾土吾民,再次大哗。
这回的火山可是再也压不住了。7月下旬,炮轰我们学校一把手——总支书记王锐符的大字报铺天盖地。王书记是个典型的政工干部,不是很亲切,有城府,有点儿架子,但偶尔也能说很平民化的话。下乡劳动前,他还给我们做过简单动员,话语很平实,说体力劳动并不可怕,老乡能干,咱们也能干。
几天后,终于开了王书记的斗争会,在露天操场——我们叫风雨操场。晚7点半开始,学生站了一操场,王书记站在高台上,低首下心。一个个教师、教工、学生上去揭发——干了哪些错事,说了哪些错话。口号声一阵阵滚过,大意是“打倒王锐符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这王锐符是久经考验的干部,不是那么好屈服的,斗争会开得相当艰苦。若干人跳上台去指控,有口齿不灵的,还引起哄堂大笑。我记得有如下一段对话,堪称经典—— “你说没说过毛主席教育思想是‘那一套’?” “说过。” “毛泽东思想放之四海而皆准,你为什么说是‘那一套’?是不是在恶毒攻击?” “我寻思(支吾片刻)……主席思想是科学的思想,是有体系的,是一套一套的,所以才这么说。” (全场爆发愤怒的口号声。) 斗争会反复施压,到后来,让王书记挂了一个大木牌(上写反党分子王锐符号并打红叉),站在一个课桌上,岌岌可危,头上还戴了一个铁丝的字纸楼,状如可怜的堂-吉诃德。最后是一桶臭墨汁从头浇下。大会直开到深夜1点,王书记终于顶不住了,你说什么我都承认。会议组织者立刻请示了省委,要求“罢官”,也就是现在的撤职。省委那时候难以自保,只要基层有要求“罢官”的,一律同意。于是当场宣布王书记被“罢官”,全场掌声雷动,口号声直窜夜空。
在我们的头上,星空万古如斯。往年的这个时候,校园正度过宁静的暑假,晚上,也许有业余兴趣小组在看天象。这样的宁静,今晚所有的人都意识到了——以后不会再有了。
那时在中学里,到1966年,共有六个年级的学生。初中三届,高中三届,是文革前考上中学的“最后的莫希干人”。“老三届”的叫法,就是这么来的。那时我校的学生,以我当时的眼光看,可以说是一批人杰了,个个堪当栋梁材。
那时的高中生,成熟稳重,大多都很善良,且早早就有了自己的人生规划。有的追求进步,热心公益事业,为早日入团积累资本;有的闷头学习,一心想攻入北大清华,当一等公民。他们头脑清晰,办事干练,到现在我对他们那批人,都还心存敬畏。
我们班的同学就更了不得啦,绝大部分是神童的级别。上数学课时,一半的同学都不听老师讲课,而是自己自学抢进度。他们大都住校,晚间要上晚自习,是自愿的,非常刻苦。有人没等初一念完,已经自学了一半初二的课程了。那个时候,允许跳级,只要自学完初二的课,下学期可直接上初三。我已经看出来了,多数人都憋着劲儿要跳级,因为那很荣耀。
我就不行了。家离学校近,是走读,感染不了那种拼命的气氛。不大勤奋,又笨。数学金老师在课堂上讲的东西,我都听不大明白,更遑论自学!晚上做完作业,就算拉倒,决不多花脑筋温功课,只顾了听小说连续广播。作家浩然的《艳阳天》——“萧长春三年前死了媳妇儿,到现在都一直没娶。”哈哈,听得不亦乐乎。后来偶然发现,同学们都在看教辅书,演算数学题练脑。我很惊奇,一打听,原来是《趣味数学》、《数学疑难土解》、《初一数学习题集》之类,便也买了来做。一试,才知道,里面的题刁钻古怪,不胜其烦。想想,也就放弃了。
文革一来,他们全都白费劲了,我也因此放下了一个大包袱。我自从上了初中不久,就厌学,上课只是喜欢看教室窗户上挂的白布窗帘。窗子底下,是一排丁香丛。天气好的时候,阳光照在窗帘上,是透明的。风一吹,轻轻舒展,露出窗外的绿叶。日子在那个时候,就显得很宁静。
现在好了,课不上了,书记校长也倒台了。我们学校这个社会基本单位,已经处于无政府状态了。诸位一定从没感受过。那感觉,正如电影《阿诗玛》里唱的——“远远离开热布巴拉家,从此妈妈不忧伤,哎喽哎喽不忧伤……”
我们不忧伤。我们才刚满14岁,一辈子的路,不是还长着呢吗?现在吃喝不愁,又不上课,就玩吧。那年夏天,全国掀起了学游泳的狂潮,因为领袖刚刚“到中流击水”。我天天跑到南湖游泳场学游泳,学校不想去了。大字报穷追王书记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我感觉很枯燥,不如观赏淋墨汁的批斗会痛快。在水里,三折腾两折腾,居然就学会了游泳,且是会三种姿势。至今我的速度与耐力,都罕有人能匹。 7、8月之交,我只是狂玩,精神生活全无踪影了。那时小孩还是有很多杂志可看的,到7月份,为了跟上文革步伐,这批少儿杂志先是踉踉跄跄,发一些小孩跟工农兵伯伯阿姨一起横扫牛鬼蛇神的画图,发点儿官样文章,后来干脆,通通停刊了。
那时的干部、知识分子和学生,基本不干正事了,在本单位乱刷大字报。在北京控制运动的,是中央文革小组,简称“中央文革”,名列国务院之后,其实是权力中轴。为首者,江青,在公众场合常戴军帽,高举语录本。我在广播里听过她的讲话,说悦耳的普通话,有颤音。
到了8月18日,东胜神州突地蹦出了个牛魔王——红卫兵。8月下旬,东北已天凉,早晚冷嗖嗖,可是18日那天,广播里能听到北京沸腾了——毛主席在天安门检阅百万红卫兵。那一天是林彪讲的话,他湖北口音重,“忠于毛主席”念成“忠如毛主席”,且喊口号时,拖音极长,颤颤的。“万~~~~岁!”——就这个样子。林彪讲话里提到了“要反对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后来马上被人们归纳为“破四旧”。这话抽象地来看,没有错儿。但他在那时一说,无疑是“灭杀令”,第二天,咱们中国就开了锅。
第二天,各报整版登满了照片。给人印象最深的,一张是毛主席穿军装、戴袖标,在天安门楼上向群众招手;另一张,是著名的红卫兵人物宋彬彬给毛主席左臂戴红袖标。说到这儿,得倒叙一下,红卫兵这批小牛魔王,可不是一天之内就涌出了一百万的。这个组织,我后来做过专门研究,开了不少眼界。它早在5月29日就成立了,由清华附中100名小牛魔王发起。为首者,卜大华。他早已是无声无息了——臭虫其瘪也。可是另有一位大名鼎鼎者在。100好汉中,有一为“红卫兵”名称发明者,也就是在世界上第一个使用“红卫兵”名称者,叫张承志。多年来,我一直注意搜集张承志先生的散文集和小说,希望能看到他在良知上有那么点点愧悔。可是没有,张先生是正义的化身,总是有理。“红卫兵”这个词,在他老人家的书中多次提到,对其赞美之词,犹如80后的MM狂捧宫崎骏。翻遍张先生雄文,仅有一处提到这是“错误”,另一处,是自辩“没有……完全人道的革命”。
好了,对“红卫兵”不能再多说了,多说,我这文章就要岔到爪哇国去了。总之,红卫兵是一个以血统(出身)纯正与否为条件,来吸收成员的小牛魔王组织。仅此一点,像什么我就不用说了。成员穿旧军衣军裤,腰扎宽皮带,臂戴红袖标,戴军帽(女子亦然)。以我后来的见解,全国的红卫兵是狂徒,北京的红卫兵是恶棍,北京西城区的某些红卫兵是匪——基本如此。他们这帮恶棍干了些什么呢?只说两件,8月5日,北师大女附中的校长卞仲耘,被本校女红卫兵活活打死,成为中学校长文革中殉职第一人;8月23日,北京女八中100名女红卫兵在文庙批斗文化界“黑帮”,殴打、凌辱老舍先生长达10多个小时,第二天还要他老人家去接受批斗,老人只有一死了之。
这些狂徒啊,女牛魔王,我的年轻的读者们,她们那时不过才15、6岁呀。
待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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