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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亦武:老红卫兵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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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05/09/07 出处: |
张承志写了本《心灵史》,他自称“拼了命”,就义愤填膺地沈迷在“拼了命”的幻觉里磨刀霍霍,借回族小教派哲合忍耶之名向读者讨还血债了。风闻在大西北的回民中,谁敢对张承志说个不字,绝对死定了。
现在我就坐在这儿,等著人提刀来杀我。这样完蛋虽然不值,但我天生“命贱如蚁”(张承志语)。蚁不畏死,何必以死惧之?翻翻《东周列国志》就知道,侠客成名前都是蚁,混淆在万千蚁民中。要离形容丑陋,高不过五尺;专诸、聂政,文盲屠夫而已。把蚁字拆开,可引伸爲“虫之义”,当公衆的意愿无法中止暴政的时候,殉道的“义虫”就升华爲弱者神往的理想。大刺客荆柯在日常生活里甚至比群蚁更懦弱,当易水一渡震惊天下,曾经羞辱过他的某公捶胸啕嚎:“天啦,他避我是因爲瞧不起我,他的命值一条帝王的命啊!”
侠客悖离现实原则,以“鸡蛋碰石头”的艺术方式爲一部冷冰冰的历史增添了血性,令无数读书人倾慕不已。魏晋名士稽康在就义前整冠而踞,抚奏千古绝音《广陵散》,令刽子手和观衆掩面悲泣。《广陵散》又名《聂政刺韩王曲》。当曲终人危,稽康毁琴叹曰:“广陵散从兹绝也!”弦外之音是:“刺客从此绝也!” 这位骨头里充满刀光剑影的书生已从精神上行刺成功。
隐士陶渊明有诗赞荆柯道:
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
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
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
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
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樱。
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
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
商音更流涕,羽声壮士惊。
心知去不归,且在后世名。
我记得张承志也曾撰文赞过侠客,其行文方式同他穿凿哲合忍耶教义一样,并不是爲了伸张正义,而是要以文字爲基础,臆造一个不容置疑的个人精神帝国。但作爲现代人,张承志懂得怎样把自己操作成市场经济中反潮流的大侠。他以貌似疯狂的理想殉道者的浪漫语码作烟幕,极其老练地在哲合忍耶(原始宗教)和文革及晚年毛泽东之间架起一座桥,在如此横贯古今的双重血腥背景下,张承志登基爲集正气、威严、道德、操守、爱国、视死如归等崇高品质爲一身的不折不扣的暴君,如果他手里有军队,就完全有可能爲实践其理想(或心血来潮的幻觉及闪念),不惜一切手段来清理国家和人民,象希特勒对待犹太人那样。他那篇臭名昭著的《真正的人是X》,羞羞答答的重蹈了《我的奋斗》的路数,后者指出:
“我同样也了解肉体恐怖对个人和群衆的重要性……因爲被击败的对手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对继续抵抗不抱任何希望。”
这种以强□弱的路数同样适合于文革,适合于统治集团的内部争伐,甚至适合于黑社会,X的对立面,爲种族合解而殉难的马丁•路德•金显然不对张承志的口味。
张承志──哲合忍耶现代版现象有其复杂的意识形态根源。他早年参予过红卫兵的草创,是文革初期的既得利益者,时隔多年,他那造反派的狼性复发,始于《心灵史》的大小文章无一不是文革大辩论语体的文学化,居高临下,标准唯一,字里行间,浸透了阶级仇民族恨,这正好与否定开放的极左派思潮不谋而合。
在商品经济已成定居的当代,社会时尚驱使人们急功近利,从某种意义上讲,知识份子的行爲比他的学说更有感召力。说法和搞法的“多元化”使人们在迷惘、受骗之后,不再相信任何说法和搞法,文化和文学因此急剧贬值,你说孔子是教育家,有人现在就会指出“现代孔子”正在某某贵族学校任校长,门徒比孔子还多些;你说你是作家和诗人,有人就会提醒金庸、梁羽生、琼瑶、席慕蓉、汪国真比你更像作家和诗人,还有大泼歌星影星杀进文坛。这种百花齐放的后现代环境比政治因素更能够消解文化。
张承志的对抗形式是老调重弹,以文革似的极端精神否定目前泛滥成灾的极端物质,换一句话说,就是以“纯洁思想”爲目的的绝对的法西斯主义去拯救全面沦丧的传统道德。从本世纪以来,激烈动荡的中国一直缺乏一种平衡和“仲介”,尽管邓小平试图找到一种“仲介”,一种商品市场与道德约束力相结合(即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相结合)的完美的仲介。
当“运作”一词风行于社会各个领域,搞文学也就和搞阴谋差不多了。我曾经反复端详张承志的照片,西装革履,红光满面,不像刚拼过命的样子,倒酷似一个健壮的日本人他曾经居日本两年,《心灵史》即构思于此。他是考古学博士,中国作家协会理事,享有大城市的居住权,当忧愤之态伤了身子骨,还有源源不断的稿酬大力滋补。但愿有一天,这位伟大的圣徒能够抛弃这些失节的社会所赐予的丰厚待遇,永远回到老家,回到哲合忍耶土墙泥屋的村庄中去。古代有伯夷叔齐两兄弟宁愿饿死也不吃周粮的故事,值得效法。做人彻底了,得道才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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