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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名人的私人医生
    时间:2005/08/28 出处:杭州日报
    口述 厉声元 整理 任为新

    父亲和鲁迅、钱均夫同窗——帮鲁迅洗衣服,和钱均夫一起为鲁迅的论文捉刀

    我爸爸厉绥之,1885年生,祖籍杭州,原住剪刀巷。14岁入浙江大学堂(浙江大学前身),三年后经过考试,赴日本就读金泽医科学校,游学日本八年。

    请注意“游学”两个字,满清的留学生比后来的威风,一经国家
    考试出洋,就有了“钦差出使××国”的名号,是“洋举人”,说“留学”就没面子了。他们这次留学,费用从“庚子赔款”中出,人数有限,都是从全国各地挑了又挑,经过反复甄别的——最后的复试在北京,浙江的这一拨都在杭州的菜市桥上船,经一个多月的旅途劳顿,最后到达紫禁城。

    这一船的人里面,有我父亲、鲁迅、许寿裳、钱家治(字均夫,钱学森父)、陈箓(国民政府时曾任外交部长)等,大家都穿长衫、留辫子———没有人看出来,我父亲的辫子是假的。

    少年时他就思想进步,剃了光头,这次想到外国去看看,不敢得罪清政府,只好临时做了个假辫子戴戴。幸运的是,后来考官也没看出来。

    船上的那些日子,大家谈得较多的是留洋留到哪里好——说可以自己选,但谁也没经验,都想不出志愿如何报。

    听我父亲说,少年鲁迅很健谈,全不似老辣时候的沉默寡言。鲁迅当时对大家说:“还是到日本国去吧——洋鬼子们脾气都坏,要胡乱杀人。美国太遥远,日本近些,万一有危险,逃回来也方便。”

    结果后来填志愿,浙江的“游学生”大都去了日本。

    到了日本,先在东京宏文学院读日语,语言关过了,我父亲又考取金泽医科学校(鲁迅小说《藤野先生》中的主人公就是金泽医学教师松田章一),四年后学业完成,再考入京都帝国大学医学部。这段时间,钱均夫转向教育,我父亲、鲁迅继续攻医,但大家经常见面,称兄道弟,是脚碰脚的朋友。

    据我父亲说,开始的时候,鲁迅很合群,但到了后来,行为处事都特立独行———比如,大家为了生活的方便,都改穿西服,但他仍然穿又长又厚的棉布长衫,进出很惹人注目。要命的是,长衫洗起来麻烦,他就很少洗。

    有时我父亲看不下去,就帮他洗洗。对医学的热情呢,鲁迅也越来越淡———他本来想写一本关于遗传学方面的书,作为毕业论文,但起了个头就没有了兴致,他想的是更重要的事。后来我父亲和钱均夫一起帮他写成。但就是这样,鲁迅最后还是半路上弃医从文了。

    我父亲对医学有兴趣,就一直读下来。1909年他回国考取了“医科举人”,1910年参加了末代清帝的“保和殿复试”,获得了“殿试一等”的好成绩,当即授予医学部主事的头衔。回国后,我父亲和鲁迅见面的机会虽然不多,但两人仍互通款曲。鲁迅兄弟路过杭州,也多由我父亲招待(后来周建人任浙江省省长,来看我父亲的时候都叫他“学长”)。有一次我母亲在吃饭的时候问鲁迅:“豫才先生为什么取名鲁迅?”已剃了板刷头的鲁迅说:“因为我的母亲姓鲁,她小时候叫我‘阿迅’,所以就取了‘鲁迅’的笔名——”

    这个说法和后来文学史说的有出入,也许是玩笑。鲁迅在北师大教书的时候与学生许广平相恋,当时非议的人很多,还有人抬出老规矩来,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但我父亲力排众议,逢人就说,这有什么呀?在开明的国家,教授娶学生是很正常的!

    为慈禧太后看病,为杭州市长解围,在浙江省主席家里进出自如,撮成钱学森的百年好事

    我父亲学成回国时,有他这样资历的医生当年在中国很少,所以名噪一时,请他看病的名人纷至沓来——甚至有传说,连慈禧太后都召见过他。

    据工商联的徐祖潮老先生说,我父亲曾为慈禧太后看过病——从前进宫给女眷看病,都是“牵线搭脉”的,但我父亲说,非得肌肤相触,才能精辨脉象,还得宽衣解带用西医的听筒,不然无法确诊。出人意料的是,慈禧太后竟然破例,一一答应了。

    后来有人在酒席上问我父亲,慈禧太后的肌肤白不白?我父亲说,白的。

    这件事情非先父口述,传奇色彩太浓,大家姑妄听之。但我下面说的,却是句句凿实。

    三十年代初,杭州市市长是周象贤,因为看病的缘故,先父经常是他家里的座上客。有一天,周象贤愁眉苦脸地和我父亲说,他碰到一件棘手的事情:日本人要做“太阳啤酒”的广告,要求的地方很大,从一公园到六公园。广告用洋铁皮做,两人多高,真的竖起来了,还不把西湖都包起来了?游客来了连西湖都看不见,像什么话?周象贤不想答应,又不敢得罪日本人,这两天寝食不安。先父说,我来想想办法——当时杭州的日本总领事叫松村雄藏,和我父亲熟,他也很尊敬我父亲(我父亲的名字和鲁迅一起排在当时的“日本支拿名人录”中)。总领事家里人病了,都用领事馆的车子来接(黑牌车号码250,我父亲在背地里叫松村为“二百五”)。

    说来不相信,让杭州市长愁苦不堪的事情,我父亲通过“医疗外交”,三言两语就解决了。

    我父亲和松村说,不讲遮了西湖,杭州人伤面子,中国人伤感情,就是日本游客来杭州,看不见西湖了岂不扫兴?后来我父亲建议道,在马路边立一些自鸣钟,广告就做在上面,这样既方便路人看时间,太阳啤酒也可“广而告之”,岂不两全其美?

    老杭州都知道的,早先路边自鸣钟上的啤酒广告就是这样来的。

    四十年代,先父有相当一段时间在陈仪(公侠)的家畅行无阻,因为他是陈家的私人医生。陈仪当时任浙江省省主席,深得蒋介石的宠信。陈仪的助手是汤恩伯,掌管浙江警备司令部,我父亲也多次为他看病。据我父亲后来说,汤恩伯看看面善,其实心地阴毒,和正直爽朗的陈仪不可同日而语。私人医生推心置腹,有许多事外面人根本不知道——比如临解放时,在奉化溪口,陈仪本来都已经安排妥当,要强行扣住蒋介石,不让他逃到台湾去。后来因为汤恩伯告密,大事才功亏一篑,最后陈仪也被蒋弄到了台湾软禁,郁郁而死——如果那次事情成了,就又是一个“西安事变”,我们的许多历史都要重写了。

    先父和钱均夫可谓刎颈之交。钱家有人病了,都请我父亲看,其中就包括钱学森。钱学森小时候羸弱,得过两次很厉害的病,差一点夭折——一次是脑膜炎,一次是伤寒。后来都在我父亲的照料下转危为安。1946年钱学森回家探亲,拜过高堂之后,第一个来看的就是我父亲——他当时是下跪的,说:“伯大人,没有你当初的照顾,就没有我钱学森的今天。”

    我父母都很喜欢钱学森,在他回国的那些日子里,还促成了钱家和蒋家的秦晋之好:我父亲和蒋百里是求是书院的同学,后来又先后赴日。蒋归国后,出任保定陆军军官学校的校长。我父亲为蒋百里做保健,也为蒋夫人(日本女护士,名左梅)看病,知道蒋家三女儿蒋英待字闺中,刚好钱学森回国,我父亲就有意撮合。后来蒋英跟钱学森去了美国。

    为陈英士抚养遗孤,陈果夫、陈立夫不相信,也不来相认。我父亲说,好吧,你就做我的儿子

    我父亲做私人医生的那些年里,交往最深、瓜葛最多的,还数与陈英士。

    陈英士,湖州人,名其美,辛亥革命烈士,陈果夫、陈立夫的伯伯。1905年在日本结识孙中山。1911年广州起义,陈英士是积极响应者。胜利之后,陈英士做了上海大都督。重兵在握的袁世凯对他很忌讳,派人暗杀。1916年5月18日,陈英士在自家客厅里,被人用乱枪射杀,年仅40岁。

    这些事民国史料上都有据可查,我要说的是史料上没有的——我父亲为陈英士抚养过一个孩子。

    陈英士原先住在杭州(解放前杭州的平海路、四公园路口塑有陈英士铜像,解放后被毁),有什么病痛了,都来找我父亲,后来成了上海大都督,看病仍然要来杭州。

    有一天,陈英士又来我们家——说不是看病,是有私事相托。原来陈英士在上海做了大都督,交了一个电影明星。两年之后,有了孩子(恕不能告知姓名,因为她解放后还演过电影,恐于人名声不便),在上海不方便,所以他把孩子带杭州来了。养别人的孩子很麻烦,但我父亲心善,就答应下来,结果我们也就多了一个兄长。

    孩子还是毛头,来杭州的第二年,陈英士就被暗杀,而这时候他连姓名都还没有。我父亲说,就叫“陈英遗”吧,意思是他乃陈英士的遗孤。

    陈英遗在我们家里一天天长大,到他十几岁的时候,蒋介石已经站稳脚跟,陈果夫、陈立夫也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陈英遗是他们的堂弟(陈果夫、陈立夫的父亲陈勤士和陈英士是亲兄弟),我父亲就想,还是把孩子送回去的好,到了陈家,孩子的前途会大些。但托人传言之后,陈果夫、陈立夫不相信,也不来相认,说除非看到陈英士的亲笔信。本来,陈英士托孤的时候,是留有信件的,但年月一久,搬了几次家,我母亲把它遗失了。口说无凭的事,陈家兄弟拒绝也不是没有道理。

    当时的陈英遗已经懂事,认亲被拒他也知道。他后来和我父亲说,他不想投靠别人,他只认这个家。我父亲说,好吧,你就做我的儿子——事实上此前此后,我们也从没有把他当外人看待。

    隔了一年,我父亲把陈英遗送到了浙江警官学校读书,毕业之后,我母亲准备给陈英遗找个杭州姑娘,给他张罗婚事。但陈英遗不同意。在平海路陈英士铜像前,他是这样和我母亲说的:国家正逢多事之秋,自己又是个身世不明的人,他拒绝妈妈,不是不孝,而是怕耽误人家姑娘,于自己以后的人生奋斗也恐有拖累。

    抗日战争期间,日本人进攻上海,陈英遗在虹桥中国军用机场附近抗击日军,与数百将士一起阵亡。

    在世界医学大会上抄了几段《伤寒论》充论文,西方一些专家大为赞叹,都说要见见张仲景先生

    除了看病,我父亲还担任过不少公职——不过都是医疗方面的。

    1911年,他曾担任浙江陆军医院的院长(老杭州知道的“宝石山上的白房子”即为该院址),后来在沈钧儒先生的支持下,与韩清泉等创办了浙江高等医学专科学校(浙医大前身)并任第一任校长。他这个人不要名,填履历的时候只填浙江高等专科学校的“教员”,所以后来浙江大学搞校庆,没人想起要请他。

    杭州的红十字会也是我父亲筹建的,他还是第一任会长。

    抗日战争爆发,特别是上海的“八·一三”事件之后,杭州的伤兵骤然增加,原有的医院容不下,当局就让我父亲创办临时伤兵医院。最初是一所,不够,再办第二所,后来人数超过四千,又办第三所———地点都是在灵隐的上天竺。救助为国受伤的将士,杭州市民积极响应,人人都把它看做是责无旁贷的事,杭州的医生,招之即到,日夜辛苦,没有一分钱的报酬,但没一个人推脱。我父亲后来说,当时因为条件所限,照顾不周,全国各地闹事的伤兵很多,但在杭州却很少——从这里也看出,别说杭州人平时软绵绵的样子,到了要紧关头,个个都是好样的!

    二三十年代,我父亲也在国民政府里担任过职务——好像是负责国际医学交流方面的。

    1922年,第八次世界医学大会在日本东京召开,当时的中国代表就是教育总长汤尔和与我父亲。汤尔和,祖籍杭州,我国近代著名的解剖学家,医学教育家,1910年毕业于日本金泽医学学校,和我父亲是同学。

    汤尔和与我父亲参加世界医学大会时还有点小插曲:大会主席团在排名的时候,伪满洲国和“支那”分开排,伪满洲国还排在“支那”的前面。我们知道,“支那”就是中国,东三省,是中国神圣领土的一部分,这样的排法绝不是疏忽,而是日本人的居心叵测。我父亲与汤尔和知道了,竭力抗议,并以退出会议相威胁。但弱国无外交,日本人半理不睬,最后折中,把“支那”排到了伪满洲国的前面。

    当时的中国的确是弱国,军事、政治不用说,文教、卫生也是马尾巴穿豆腐——提不起来。照规定,与会国都要送论文,但中国一篇也没有。那样的国际会议,泱泱大国白板一块还不让人笑掉大牙?父亲就想了个办法,抄了几段《伤寒论》充数。《伤寒论》是我们古人的医学著作,那时候知道的外国人还不多。西方一些专家看了书中关于伤寒的理论,大为赞叹,都说要见见《伤寒论》的作者张仲景先生。借了这次机会,让西方人了解博大精深的中医,倒也是实实在在的收获。

    我们家里兄弟姐妹七个,因为父亲重视教育,都有机会深造。

    名人的私人医生能够左右逢源,但做他的后人却都是流年不利——主要是时候凑得不好。

    我们家里兄弟姐妹七个,因为父亲重视教育,都有机会深造。我大哥厉声钧,之江大学毕业,后来是工程师。老二厉声清,日本东京高等齿科学校,后来毕业成了牙科专家,日本天皇都请他看过牙。我毕业于法国巴士德研究院(PASTE,“卡介苗”的诞生地),大姐北平大学医学院毕业之后,再赴日本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部攻读儿科,回国后任杭州儿童医院(“儿保”前身)院长。两个妹妹都是东吴大学毕业,后来也都是教授、专家……

    我妈曾和我爸说笑话,说我们家里,八国联军打进来也不怕!

    我们兄弟姐妹,学有专长,也都爱国,但后来并不都是一帆风顺。我哥厉声清,本来在日本做口腔专家,大陆解放后,陈叔通(时为浙江工商联主席,开国大典时站在毛主席身后的“山羊胡子”就是他)向毛主席推荐,说浙江有两个人在国外,要想办法弄回来——一个是钱学森,一个是厉声清。结果在政府的疏通下,钱学森和我大哥先脚后脚回来了。回到国内,我大哥任上海第二医院院长,后又掌管华东军区保健院,但文革时我大哥因挨红卫兵批斗,被迫害致死。

    我大哥死后葬在杭州南山公墓,墓碑上有“功在人口”四个字,是陈叔通撰写的。我在法国获得学位后,想祖国刚刚解放,传染病疫苗方面的研究还很落后,应该回来做点贡献,就在1950年回到杭州。但没想到,工作还没有展开,我就栽了个跟斗。

    1951年,国庆节到了,住地的一个派出所长来问我借小汽车,说要到游行队伍中去风光风光(当时杭州小汽车很稀罕,我回国时带来一辆美国“奥斯汀”,很引人注目),但因为事先有人已经向我借了,我就没有答应。没想后来为此事结了怨,屡次三番的,我也恼了,就和他吵,说我不住武林路了,我搬别处去———“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当时蒋介石正鼓吹反攻大陆,我的话被当成反革命言论,结果就把我抓了。

    这一关先是三年,后来改成五年。服刑期满,我就转来转去地在好几个劳改农场当场医。

    八十年代,大家平反了,我的档案袋里只有“此人可疑”四字,要平反左右都碰壁。穷途末路,我就给钱学森写信,我也不知道他住哪里,地址就写“北京钱学森收”——这封信居然收到了。

    后来钱学森帮我说话,我的事情才算解决,但这时我已五十朝外,人生的大好时光都已经过去了。

    我们兄弟姐妹吃了那么多苦,但受先父的影响,善良之心都没有改,“不为良相当为良医”是我父亲常挂在嘴边的话,“良医”不仅是指医术高明,也指心地善良,就这两方面说,我们做子女的,都没有辱没家风。


    读稿人语:民间记忆

    莫小米

    浩浩历史如汪洋,人在其间各活一段,真的是,小小一段。

    有话说:忘记过去即意味着背叛。所以,我们学了历史,我们知道了那些人,那些事。

    但又有话说:历史是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所以,有时我们知道的那些人、那些事,与真相相去甚远。

    这就是我们如此看重民间记忆的原因。

    你能想像出你见过的最大最老的树:华亭如盖,遮天蔽日,盘根错节,多人合抱……

    但你能想像出最大最老的藤吗?我没见过,是听一位筑路人描述的。

    他在山区筑路,遇到了老藤。正想砍,被一白发老者拦住,引他去看老藤。

    顺藤翻过一个山头,又翻过一个山头。从早晨走到正午,看不见老藤的头。老藤走过村庄,妇人在藤上晾晒,孩童在藤上打秋千。山路崎岖,在藤上攀缘一把,方上得去,在老藤上踮一脚,才不致打滑。人乏了,天暗了,不知不觉走到邻县的地界去了,那藤,还在无休止地伸展……

    无论时间还是空间,都无法估量。

    如果说老树的方式是显赫的张扬,老藤的方式就是周密的覆盖。

    如果把老树想像成史书,可以查看年轮,寻根究底,那么老藤就是民间记忆,你或许弄不清它的来龙去脉,但它是那么柔韧地无处不在,它在每个活过一小段的人的心里。

    当然,民间记忆充其量只是历史的补充,但你无法否认与史书相比较,民间记忆因其不带功利目的而更自然、更本真、更有趣味,甚至更具良知。

    作者: 编辑:周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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