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彭希曦:陈村,我来冒犯你
|
时间:2005/08/19 出处:天涯 |
——回《斗胆教训年轻人》
我不知道你陈村遭受了何等剧烈的刺激,但你的“教训”的的确确着着实实刺激了我。
你的稀世雄文,我才看了没几句,说出来不怕人笑话,竟然很有些瑟瑟发抖,以至顿时不敢冒险拜读下去了。干脆说得更实诚一些吧,我心里油然而生一股熟悉的恐惧感,和由衷的厌恶。
慌忙退缩之际,不留神一眼瞅见发布日期,2004年8月1日,哦,原来是往年的怒火。都烧了整整一年了,却依然把我灼伤。我生性迟钝,到底未能幸免。
按说彭希曦是比你陈村年轻一大截(这算个鸟),可早就过了那吊儿郎当的花样年华了(那算个鸟),也自信还有点人味儿,这就顺理成章使得他自觉合格,自动跻身于正在被你陈村教训的年轻人之列?似乎生硬些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一直心不在焉,闷闷不乐的。老挂记着那个慷慨激愤的陈村。老想看看那家伙到底在胡诌些什么。照常是天天上上网,总忍不住要寻着那“教训”奔去。就像给施了魔法了?嗯,是有点儿那飞蛾扑火的架势了。
终于鼓足了勇气,决定不惜一切代价直面迎击。亲爱的读者诸君,你们可知道,我是受虐般地强忍着,看完了,这才明白了些意思——大抵是不怎么为年轻人所尊敬了,于是生气了,恼羞成怒了。
我的天哪!这叫哪门子事儿嘛!
尊敬是可以勉强的吗?不被尊敬是可以大光其火的吗?管他是个什么人,只要一上岁数难道就非得广受爱戴吗?一旦他奢望落空就可以大肆辱骂年轻人不孝顺吗?
那年轻人也太可怜,太命苦了。太冤枉了。
文学从来都有赖于那些“敏感的年轻人”。他们承接语言,并刷新语言。他们传递母语的火把。他们自有天命在身。他们木讷于世俗,难得见容于权势。他们无视文场的老幼尊卑——那必然造成文学流传难以根绝的癌性传染的老一套。他们不懂规矩——那被庸人和蠢材奉为圭皋的潜规则。
他们非要不可的是自由表达,尽情戏耍。所谓生命的意义,文学的前程,全出于此。
我希望有一天,“尊敬”、“崇拜”、“爱戴”、“五体投地”这些个烂词,从汉语中消失殆尽。毫不足惜。反正要不是在某种可笑的特定语境中,我多半是极力避免使用的。而另一个词,“喜欢”,多平常,多平等,多亲切,多好!
谁要是处心积虑,拐着弯儿诱使——甚而声色俱厉迫使你“尊敬”他,你还傻愣着干吗,贬损他蔑视他不正是当务之急吗?有什么可犹豫的。
又过了好几天,我还在犹犹豫豫:要不要意思意思回敬一下?彷徨无奈之余,又把那“教训”一再领教了几遍,终不能忍了。彭希曦和陈村本人素无恩怨,但,眼瞧着如此污糟恶劣的“汉语”在他面前气势汹汹咆哮不已,他受不了啦。
这一回,我要一如既往装聋作哑,日后怕是羞愧得不能原谅自己,只得灰溜溜往地洞里钻了。
我仿佛目睹一个半老男人,一个著名作家,一个话语舞台的固定嘉宾,青筋暴露,呲牙咧嘴,面对着电脑屏幕,自以为正对着全世界呆头呆脑的年轻人,肆无忌惮地发泄他那来路不明的癫狂怨恨。
由不得我不想起那希特勒的演讲,张春桥的眼神。
可别夸我想象力过于丰富,我不过是很自然地想到了,便说出来了,而已。陈村和希、张之流当然并无可比性的。尽管有人说权欲是同食欲和性欲相辅相成的第三大本能。而我知道,调笑权力是文学不可忽略的天然职责。
从头说起。知道陈村其人已经很有些年头了。在我还“年轻”得像根嫩葱的中学时代,曾经读过他三两个中短篇小说,是喜欢的;后来在报纸上时不时遭遇他的豆腐块文章,闲着没事也溜上几眼,好感犹存。不过仅此而已。还到不了那“敬仰”的份儿上。差了好几千米。从飞机的舷窗往下了望。
(笔锋一转)直到有一天,“久经考验的文学青年”彭希曦先生,怀着无聊的心情贸然登上网络,居然看到了久违的陈村先生,再往细处一瞧,哦,那说话的调调原来已然大师了,正忙着给晚辈们加封授爵呢,痞子蔡、安妮宝贝……一个个都站好了,听清楚了,现在我正式授予你们“杰出作者”的光荣称号。
“杰出”,“作者”,汉语中的两个词,毁于陈村。你看看这年头,在“酷毙了”、“牛逼”、“好棒耶”满大街飞舞的年头,“杰出”是一个多好的词;在连个句子都写不通顺的“著名作家”、上上网把自己和几头公猪进进出出的破事儿公之于众,然后印在纸上尖声叫卖的“美女作家”臭了大街的年头,“作者”是一个多么珍贵的词,没想到啊,却被我国名副其实的著名作家一句好为人师的赞美,轻轻松松地给毁——掉——啦——
走笔至此,本文作者彭希曦同样也恨得牙齿痒痒的,几乎快到了那“食肉寝皮”的境界了,但,这跟陈村毫无干系,因为是个人都知道——“陈肉”怎比猪肉香,“陈皮”哪有竹席凉。 痞子蔡、安妮宝贝可为汉语增添了一词一句的新意?
我一直不明白大众阅读口味为什么急剧“下水化”,原来,这后面也有你陈村一份功劳。这么说想必还辱没了你,应该是劳苦功高吧,谁要给你抹煞了,你肯定又要气得唾沫横飞了。
我该怎么说你呢陈村,谁红火起来了,谁卖了好价钱了,谁声名大噪了,你就不要命地使劲儿抬举谁,你陈村干的就这个?你可真是出息大发了。
你想想,我能因为余秋雨岁数比你大,钱财比你多,名气比你响亮,做派远比你多姿多彩,而更加“尊敬”余秋雨吗?不能够吧。要我说句实在的,余秋雨写得也太丰腴了。
一个没有幽默感的男作家,好比一个没有乳房的新嫁娘,同样是令人尴尬,难以谅解的。而你陈村,好像还时不时地显得俏皮可人。虽说在你那可喜的俏皮下,其实浸透了充沛的精明和迷(惑)人的世故。当然这也无可厚非。人嘛,总得活命嘛。唉,一不小心又要沾上“养家糊口”“柴米油盐”了。轻飘飘地一步跨越了文学的范畴了。文学算个鸟?
【感人事迹展播】2005年5月一个平凡的下午,倾斜的太阳在窗外默默毒辣着,彭希曦先生百无聊赖的右手碰巧翻开了一本元曲三百首;华彩辞章,满目琳琅,一会儿就提起了他那委靡的精神头儿。他越看越有劲,书页像从容的海涛,在他缓缓起伏的胸前翻腾不息;他乐悠悠地摇摆着,像一条不负责任的舢板;当读到关汉卿,几乎就在一瞬间,他激动得哭了出来,真可谓大泪滂沱啊。他为700年前的美妙汉语刺激得幸福不已。
我们不禁要悄声一问:“德高望重”的陈村先生,您可能够理解彭希曦畅快淋漓的幸福?
关汉卿,犹如灵童转世,忽然闪现在我眼前。他的“年轻”和“狂妄”历经700年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迷雾,偏偏就活生生地给保留下来了。
至于那“年轻最不保鲜”的至理名言,我看就不必再叨叨了吧。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哗哗作响的时间长河中,如果站在文学的岸边,700年前的关汉卿又何止比你陈村年轻700年。
冲着你那“嚣张气焰”,委实足以使“正糊涂着”的年轻人更犯迷糊了——难道中华五千年文明到他陈村那儿真的就登峰造极了?再也上不去了?一个台阶都上不去了?我们要不想死就只能屁颠屁颠跟在他陈村屁股后头唯唯诺诺亦步亦趋了?
如果是那样,我看还不如把中国从地球上直接抹掉,拉倒。方便省事儿。
“谁不怕死,谁可以另类。”言下之意:你不敬我,死路一条?亏你说得出口。
殊不知,人类的文明成果差不多全是“另类”们给捣鼓出来的;他们因为资质异常而受不了当前迫在眉睫的无聊现状,受不了到哪儿都一模一样的蝇营狗苟,首先基于为自己呼出一口新气,活出一条新路,他们冒着谗言和冷眼交相辉映的刀光剑影,向着未知的事物奋勇迈进……就这么着,地球上的高级动物才慢慢拥有了自己的“文明”。总算可以引以为傲了。
这不是常识吗?我在这儿卖弄个啥!
如果时光倒流,天赐良机,让我有幸在某个非正式场合遇见鲁迅,我想我会走上前去,叫他一声“周先生”。要是天公一再作美,让我在一条雨后的僻静小巷眼看着卡夫卡踽踽而来,我准会忍不住叫出一声“Franz”;而要是遇见你陈村,我即使舌头陡然犯贱,也绝对叫不出“陈老师”(或“陈师傅”?)——毕竟你并没有赐予我什么教益,再说你的本职也不是人民教师嘛;更不会像网上那些可爱的“ID”们那样,笑嘻嘻地故作乖孩子状,嗲声嗲气叫你什么“村老”。说到底,我压根儿就不知道该怎么招呼你。尤其在被你狠狠“教训”之后。
警句:离经叛道是文艺创作唯一可信赖的天经地义。与“传统”遥相呼应的,恰恰是“另类”,当然这呼应经常是反方向的,不自觉的。只要是如今算得上的“传统”,当初全是“另类”。
汉语。多灾多难的汉语。鲁迅。说不完的鲁迅。众人皆知他一生披荆斩棘反叛黑暗,而我看出先生慈母情深呕心沥血哺育现代汉语。
(语重心长地)汉语是我们的命根子啊。
痞子蔡不是汉语,他就是改名蔡痞子,也毫不顶用。安妮宝贝不是汉语,正如“Anne Baby ”明显不是汉语。如果真到了那么一天,书店里尽是些痞、安之类的东西,那么可以大胆预见的是——汉语沦为鸟语,中国人开口闭口咿咿呀呀一个个仙化成鸟人,大概也为期不远了。
汉语。北岛是汉语。刘心武不是汉语。《纤夫的爱》不是汉语。葛红兵不是汉语。朱大可是汉语。汪国真不是汉语。卫慧不是汉语。萧红是汉语。王蒙远不如关汉卿更贴近当代汉语。一个北京小混混儿张口就来的骂骂咧咧,是汉语,而且比《人民文学》更是汉语。蔡明亮的沉默,是汉语。姜文的《鬼子来了》是汉语。张艺谋的《英雄》不是汉语。邓丽君是汉语温婉的极至。一个外地民工被忽然拦住检查身份证时的支支吾吾,是汉语。张志新女士的微笑,是绝美的汉语。《二泉映月》是汉语。马三立是汉语。刘德华不是汉语。邱岳峰是汉语。赵忠祥?本来还凑合着算是的,但也不要了,差点儿让他蒙混过关了。福建武夷山区一个孤寡老人那几乎完全不为旅游者所听懂的,是汉语。你闺女的梦话,是汉语。而你陈村的30卷煌煌巨著,不见得是汉语。也可能是吧。不好说。
《陈村,我来冒犯你》是汉语。《斗胆教训年轻人》不是汉语。
一个好心好意的忠告。《教训》发了就发了,就当是一次意外失足吧,但千万不要收入你的什么集子里。你不妨设想一下,如果将来有个“敏感的年轻人”,因为偶然看到你一篇什么俏皮散文,喜欢上你了,于是风急火急到处找你的书,结果冷不丁被你劈头盖脸给“教训”了一顿。我敢打赌,这个敏感的年轻人,一定当即举起你的大作奋力扔向垃圾桶,从此再也不睬你一字一句了。这算什么鸟忠告?“算个鸟。”
陈村:斗胆教训年轻人 狗改不了吃屎,图穷匕首见,老汉我终于不秀“德高望重”的样子,不揣冒昧沐猴而冠,公然跳出来教训年轻人。 你是人,我也是人,都有说话的权利和资本。把我杀了跟把你杀了,量刑的尺寸是一样的,所以你我平等。许多老先生老太太不来说你们,他们也许是懒得再说,也许明哲保身,也许自顾不暇,我年正半百,居百岁之中点,不妨信口胡说。你把我恨死正中了命运的圈套,你因此有了出息是我的初衷。 第一, 年轻算个鸟。只要不夭折,人人都曾年轻,物以稀为贵,因此年轻最不值得卖弄。年轻而荒废青春,阿Q一名,更不值得勃起。当老兄以年轻为唯一的骄傲资本,转眼、瞬间、马上、一刹那就会不年轻的。君不见七零后没得意几天,八零后就上场了。年轻最不保鲜。 第二, 狂妄算个鸟。凡年轻都狂妄,灭了这个,pass那个,因为被压抑了,热衷咋呼两下,人之常态,不足为奇。狂妄而孜孜不倦地提升自己的人有福了。狂妄谁都能够,越叫越爽口,而提升自己到一个高度,非人人可行。 第三, 聪明的年轻人不跟那些糟老头子纠缠。那些老头子,自有时间来处置他们,不必劳动阁下费心。需要费心的是阁下自己,你没有资源,没有能力,没有毅力决心恒心,没看到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都是庸人,还以为自己是个东西,你只有一个声嘶力竭的口号,你怎么保证将来比那些老头子更是东西? 第四, 你想必不是那种桃花源中人,一水一饭足矣,回也不改其乐。尘世中的高下一一在册,红尘中的福气一项不肯放过,却依然游手好闲摆酷装蒜。今天仗着有爹有妈,你还能玩玩玄的,爹妈的忧虑是,你小子玩得到头吗?今天不爱上学,不想工作,不肯负责,明天生活和你肚子会让你明白责任。那时爹妈都不见了,不必捉迷藏了,你可以活得真实,洞察人世,金盆洗卵。你幸有人文精神,可以跟最低收入的人为伍,眼睛却盯着那些为成功人士所做的广告,夜不能寐呼天抢地指桑骂槐心情郁闷。你只好自称弱视群体之一员,乞求大众怜悯。老汉我看得多矣,你透支了未来,未来也透支你。 第五, 你要是不屑于跟人家比脑子,你就跟民工比体力。你要是没体力,你就跟国家级贫困地区人民比谁更可怜。你只要今天,就别抱怨明天。你不能指望自己的能力,岂能指望他人的善心?未来是年轻人的,未必是你的。 第六, 老兄哪里是什么比尔·盖茨,不是爱因斯坦,不是毕加索,更不是卡夫卡,甚至不是韩寒小朋友。那样的人精极少,对天才的社会需求量更少。你就是凡高,也必须饿得半死。你可以问一问凡高村上宁有种乎?你可以赌一把。赌博的人要有输牌的准备。你要预备着输了牌光屁股重回人间。 第七, 我当然知道,鼓吹年轻人忘乎所以必然赢得欢呼,他们正糊涂着呢。正如上了战场没想过可能送命,还以为必能迎娶十个寡妇。我的格言是:谁不怕死,谁可以另类。 第八, 因为年轻,你们今天可以不是东西,你们可以断定他人不是东西。这不耻辱。但你们暗中必须要自己成一个东西,吃苦耐劳。你们应该跟最优秀的人为精神之伍,不争一时一地的得失,不跟那些鸟人“拼了”。否则,被你诽谤的人和事情,很快就是你的明天。 第九, 造就一个人非常不容易,而损耗一个生命是当然的常规的。天地不仁,不想成为“学费”,只有自己看顾自己,只有在自己年轻时候眷顾自己。 第十, 言短意长,陈词滥调。酷人可以凭借青春痘吼吼。腐朽之论,可听可不听,可信可不信。更可痛加讨伐,食肉寝皮。好在时间比任何人一五一十。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