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章诒和:集体记忆并不如烟
|
时间:2005/08/08 出处:联合早报 |
应《亚洲周刊》和香港贸易发展局邀请,7月下旬,《往事并不如烟》作者、“中国头号大右派”章伯钧的女儿章诒和参加了第16届香港书展的文化论坛,和龙应台、苏童、南方朔、陈冠中一起登场,探讨跨疆域写作。行事低调、很少接受采访的章诒和的出现,轰动书展,造成引人瞩目的“章诒和热”。
以优美文笔记述非人岁月的感人故事,被誉为“知识界的榜样”,章诒和的经历告诉人们:记忆是可贵的,而价值连城的是良知,她与读者的互动,在香港书展勾起盛大的集体记忆。作为书展主办机构的记者,《亚洲周刊》资深特派员江迅陪伴章诒和六天,听她讲了很多没有写进书中的故事,对她进行了专访,并将以下文字特供本报发表。
没有写进书里的故事 章诒和自称“没有其它本事,就会讲故事”。她讲的“最后的贵族”的往事“并不如烟”,而是打开一个民族集体记忆的钥匙。7月下旬,她从北京到香港参与香港书展的文化论坛和讲座。作为主办机构的记者,陪伴她六天,最享受的就是听她讲了不少故事。这些故事,她都没有写进已出版的书里。 故事一:马连良为翡翠青蛙而死 文化革命期间,京剧大师马连良多次被抄家,家里几乎什么都没了。很少有人知道,马连良有个“致命一击”。他爱好收藏翡翠,他家的翡翠青蛙,据说是全中国最好的翠,全绿,青翠,当时价值上千万人民币。抄家时,他将它东藏西藏,没处藏了,就扔到家里的鱼缸里,以为这里安全。其实还不如不扔,一扔,水将那只翡翠青蛙映得格外艳丽,红卫兵一眼就瞧见了。马连良看见红卫兵眼神有异样,就匆匆走向鱼缸,用手向鱼缸里一揣。那青蛙很大,一手揣不住,而后他就背着手。这种时候,演员的本事都没了,难以处变不惊。人家说,这翡翠青蛙“价值连城”,假如出手,连房子在内,所有被抄家的东西都能换回来。此时马连良很紧张,这一动作,那一神态,令红卫兵立刻意识到什么,红卫兵训斥地一吼:“你过来!”说着,一把拉过马连良放在背后的手,又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翡翠青蛙。马连良说:“这不值钱,不值钱,是玻璃做的。”他就这么说谎。红卫兵知道这肯定是好玩意,于是往地上一甩,用脚碾成粉末。 马连良被致命一击,不久便去世了。人的生活方式、生活爱好是十分顽强的。章诒和说,艺人往往不经意间,将生活的艺术积淀为文化的蕴涵。马连良一生从事美的事业,一生爱好只是美:京剧的美,天幕的美,行头的美,声腔的美,乃至生活的美、情趣的美以及美食美景。一个爱美的人,却被丑类戕害了。
故事二:药学权威挨批斗回家 首先想到的是咖啡 中国有个非常有名的药学权威,就不说他名字了。他是一所医学院院长,又是另一所医学院顾问,早年从德国回来报效祖国,文化革命时两所医学院轮流批斗,他被红卫兵斗得一塌糊涂。一次批斗回家,很累,问儿子:“咱家还有咖啡吗?”儿子回答,还有一点儿。他说﹕“你能给煮一点吗?”家里咖啡壶早就被视作“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用品”被抄走了,于是,儿子就用炒菜的锅煮咖啡。小孙子在边上:“爷爷,爷爷,你喝什么呀?我也要喝一点。”爷爷用小杯子,给他喝了两口。小孙子说:“怎么这么好喝呀,这是什么东西呀?”他妈妈在一边说,这是刷锅水。 那以后,小孙子就天天在家门口等爷爷挨斗回家,一见爷爷就嚷嚷,要喝刷锅水。生活方式就这么顽强,挨批斗回家,第一件事想到的是咖啡。西方教育给他们的一点东西难以磨灭。章诒和说,人类生活的这种感官享受,这种情感欲求和实惠的物质生活,绝对不是生物性的,而是内含很多文化的、很社会化的东西。什么时候想起他来,章诒和总好像背上挨了一记黯然销魂掌。
故事三:史良挑鞋和喝红茶 北京有一家老字号鞋帽店,在王府井大街,叫盛锡福。一天章诒和随母亲去买鞋子,一进门就发现史良(著名“七君子”之一,曾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在那儿。章诒和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一地都是鞋子,全摆着让她选,而且全是白鞋。试鞋子的镜子是搁地上靠着墙的,一溜四周排开,所有的服务员都在为她服务,为她试鞋。当时,服务员还从其他店铺调来鞋子让她选,其实史良也只是买一双鞋。章诒和说,后来在美国、在香港、在上海,都没见过这样的场面。现在大陆喜欢用“极致”形容事物,当时史良挑鞋的场景,可谓是一种“极致”了。 史良的生活比较洋派,她爱喝红茶,一定要切柠檬,要知道那是在50年代初,北京没有几家人是这样吃的。她非常独特,总要将柠檬片的肉和皮撕开,把柠檬肉放进茶里,把片皮放在盘子里,其实这皮是很有味的。我们总说,她怎么这样吃的?当我母亲把盘子要收走时,她就说,别收走,别收走,这是我的。我们全家就看着她,她把柠檬皮贴满脸,说美容。她不管,一脸的柠檬片就出门去了。这故事我当时就想写,后来还是舍去了,因为有点顾虑,按级别规定,史良是国家领导人,我写了,怕人家认为她太“资产阶级化”。
故事四:胡适对赵元任妻子说:你要写下去 名望极高的语言学大师赵元任,他妻子杨步伟写了一本书,杨步伟一辈子都是贤内助,替人张罗,替丈夫张罗,替丈夫的朋友张罗。杨步伟做得一手好菜,为人仗义热情。上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中国最优秀的一批留美知识分子,从大西洋回到中国,最后一餐饭是在赵元任家吃的,菜是杨步伟做的。杨步伟说,你们都写书,是不是我也写一写。一天中午,她没有事做,就拿了纸写,写什么,就写怎么做两个人的饭,怎么做七个人的饭,怎么做14个人的饭,就写这些。写着写着,胡适来找赵元任的,他见赵先生没在,却见杨步伟在写东西,于是问:你写什么呢?杨步伟慌忙要将写的纸收起来,说,你不能看。胡适问,为什么?杨就说,我在写我自己。胡适一听,出乎意料,大感兴趣,便说,一定得给我看看。胡适是什么人哪,而她是什么人哪,是家庭妇女。胡适把写了的稿子拿走了,边走边看,看了两页,激动不已,又转头回来,对杨步伟说,你要写,你要写下去,写得太好了。胡适非常吃惊。一个家庭妇女,写的是油盐酱醋,枝枝叶叶,也有意义吗?也有价值吗?原来,我们大家都可以写。
在真实面前不可退让 读章诒和笔下的故事,不哭也难。《往事并不如烟》写的大都是政坛名人,如史良、罗隆基,也有活跃政坛的文化名人,如储安平、张伯驹,以及厕身政坛侧幕或后台的文化人,如聂绀弩、翦伯赞。刚出版的《一阵风,留下千古绝唱》中的京剧艺术大师马连良,是章诒和笔下第一个戏剧舞台上的登场人物。章诒和说,前一本书的人物,写得太苦,是哭着写的。于是就写一个艺人吧,她选了马连良。马和罗隆基他们相比,与章诒和不算太接近,章家和马家也并无多少深交。有距离,写起来也许能让她轻松一些。但没想到,越写越是和泪而作,她同样抱头痛哭,以致难以续写。她投入的是真情,唯有真情才能动人。要让读者泪落一滴,作者泪满一斛。《一阵风,留下千古绝唱》至少有两个情节让读者哽咽不已,为之泫然。其一是马连良之死,写的是时代的残暴。其二是梅兰芳夫人对马连良夫人的无私援助,写的是人性的温馨。 《一阵风,留下千古绝唱》讲述了不少令人拍案叫绝的章节﹕马连良参加抗美援朝慰问演出,竟然要索取演出报酬每场1070万元(人民币旧币),甚至还“讨价还价”;章伯钧请马连良吃饭,马竟然将厨师、厨具、原料、作料全部带到章家,并将章家厨房擦洗得干干净净,案板洗得发白;反右期间,他被迫奉命批判他的弟子李万春,可说了两句便没词了,散会之后又马上请李万春在鸿宾楼吃饭,表示歉意。艺术上他追求尽善尽美,卓然成为老生泰斗;生活上,他极会享受,精于吃食,衣履整饬,爱好收藏,甚至吸毒。章诒和的细节和故事,使这位已去世近40年、几乎被人遗忘的京剧大师重新复活。在章诒和的笔下,马连良才有了呼吸、才有了脉搏、才有了情感,有了灵魂。 章诒和说,马连良的那种生活方式被改造,生活空间被挤压,最后,他所喜欢的,他的习惯,他的毛病,全部都被改造。她说:“故事虽然说的是马连良,实际上在那样一个时代,这样的问题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虽然是写马连良,又像是在写自己,于是写啊写,我会抱头痛哭。哀伤的不是一个人,哀伤的不是我自己,哀伤的不是马连良,而是那样的环境中所有的中国人,令人至悲至痛。” 低调的章诒和在香港期间,一再拒绝传媒访问。以下是记者独家专访问答的摘要。 现在的小说三页之后一定上床 Q:马连良的这些细节都纳入你的审美视野,你如何理解这些世俗欲望? A:当下,一些人鄙弃了人类、历史、民族、国家等厚重观念,这是对过去政策的报复。什么上升了呢?一篇短篇小说完全说泡吧。感官的享受,人的情感欲求,实惠的物质生活等世俗性社会事物,统统纳入作家审美的新视野。这好不好?没什么不好。这对不对?没什么不对。它属于个人生存的正当而合理的要求。要不,怎么我那么喜欢马连良。我不只是喜欢他的《借东风》,喜欢他的《赵氏孤儿》,我喜欢他生活的样式,沉醉于他的泡澡,遛弯,修脚,下馆子,抽大烟,摆弄翡翠、鼻烟壶。但是如果过度释放这样一些世俗的、欲望的,属于人之本能的东西,是否会产生返祖现象呢?一位编辑告诉我:现在读小说,无论中长篇,三页之后一定上床。我不知这是文学堕入生物境地,还是生物提升到文学天空。不过,你要把欲望下面掩盖的利益关系开掘出来,对人与人,人与环境,人与社会,人与内心的关系,做出既符合现实也符合历史逻辑的解释,那么,就需要多维视角了,单纯世俗视角是不够的。越是世俗的生活,越是要有理性的认同。这理性不就是思想、历史、道德、政治和哲学吗?文学至少要有一点思想。但是我反对大陆一些人提出的“文学重返思想”的口号。我说这些,并非标榜自己具备“理性认同”和“人文关怀”。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像发黄的一片叶离开老树而飘落,而这树早已是无花又无果了。
有责任把那一代人纪录下来 Q:你怎么看待你的作品被禁? A:中国大陆的查禁制度是不言而喻的。当初写了有关父辈几个故事请朋友看,替我掂量一下,写得行不行?顺便也以这样的方式,写文章吧,给自己过60岁生日。没想到被朋友介绍给一本杂志,刊出了。刊出后,没想到被人上了网。上网传开后,没想到有出版社的人说经过删节处理可以编成书,出版了。出版后,没想到畅销。畅销后,没想到被禁。被禁后,没想到有那么多的盗版,有人算了一下,120万册至160万册。大陆的《往事》被禁和盗版后,没想到获奖。获奖后,没想到授获者被官方传询,获奖人被列入“资产阶级自由化代表”。八个没有想到吧,就是这样曲曲折折起起落落。我却有个信念,在可能的情况下,自己要坚守原则,有些可以退让,有些是不可以退让的。不可退让的重要一点是,在真实面前是不可退让的。这个社会假东西已经很多了,大家一起再做假,写一些假东西,换取很实际的利益,这很可悲。我们有责任把那一代人纪录下来。压抑下人成长的非常快。如果没有“反右派”,我不知道我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没有狱中10年,我也不知道我是否真能懂得社会。
我生活在故事和细节里 Q:作品中你评论不多,只是一个故事接一个故事,为什么选择这种书写方法? A:我是个很没出息的人,不像有些人有非常深刻的思想,要著书和立说,写一个东西传世。我觉得我的环境是非常特殊的,踫到了如此之多的非常优秀的人,他们有非常非常多的故事,他们自己就是故事,这些人聚起来,不像我们现在一天到晚就讨论深刻的理论,他们充满着故事,他们讲故事也讲理论,但可惜的是,他们讲的理论,我不懂。他们可以和我父亲讲四小时佛学,和我父亲讲四个小时的抗日战争的故事,他们故事中的人物,我没见过,也不知道是谁,那可能是更有价值的历史的真实的,或者是涉及到他们的本质的一些东西,遗憾的是,当时我还小,还不懂,不懂就记不住,我懂的就是这些故事,就是这些细节,我是生活在细节中,生活在故事里,我只知道要写出这一代人的故事。
Q:有读者对你几十年前细节的记忆存疑,你如何回应? A:我不懂文学,所有的就是一种记忆,记忆很珍贵,他们有值得你去记忆的东西。因为1957年的事情(指反右运动)发生时,我十四五岁,那以后,我一直处在被歧视、被排斥、被挤压、被孤立,后来是被管制的状态,没有人理我。当时最大的快乐,就是家里来朋友,大人说话,我就在旁边听。这就是我全部的生活,我的每一天都是空的,天天就和储安平啊,康同璧啊,罗隆基啊,陈铭枢啊这些人在一起。我被判刑的第一天早上醒来,看见窗户外那一片天空,37年来我还记得那天空是什么颜色。由颜色想到我的家,由家想到我的母亲。什么都可以忘记,那是不会忘记的。当时不像现在那样丰富多彩,有那么广泛的社会交往,有千头万绪的工作,还有人情应酬,每天接很多电话,看很多手机短信,生活缤纷五彩,整天闹哄哄的,记忆力肯定就不如我。其实,我写的与我所接触的相比是挂一漏万。他们聊天是几小时几小时的,我只是记住了我当时懂的部分,大部分的话我听不懂。恰恰就是那零碎片断,我记住了。我写的只是多少多少分子之一。还有,这些人物的细节就是与众不同,有些故事我就是不敢写。就说张伯驹撒尿,他家当然有厕所,可他出门转过去就撒尿,可不管你,回到屋子里还当着你的面扣裤钮。这样的细节,你能忘吗,绝对忘不了。
同时在写四本书 Q:有读者指你的作品是“反党宣言”,你又如何回应? A:我讲的故事都是陈年旧事,相当遥远了。我对说好(指作品是“里程碑”)说歹(指作品是“反党宣言”)的所有读者表达深深敬意。我认为我写的细节和故事是真实的,可能别人认为不真实,我的真实只是事物的一面,别人讲的故事是事物的另一面。比如我看这杯子,写的是这只杯子的这一面,别人写的是杯子的那一面,还有人写杯子的另一面。这样加起来,这杯子不就很完整了吗?我从来不说,我写的这杯子是唯一真实的,别人写的是假的。再说,作者是作品的起点,读者是作品的归宿。阅读是对创作的“再创作”。人家看你的书,就很好,至于他说不好,这是他的权力,我看不惯一些作家容不得别人说作家不好,还调动所有的力量对说不好作反驳。人要什么都能容,我年龄大了,遭遇的事情也多了,什么东西都能吞得下。
Q:你目前的写作情况如何? A:我正在写,同时在写四本书。我会刻苦阅读,辛勤写作,以此回报读者。至于写得好与不好,是另一回事。直到我死,或者被人弄死,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好,从前我也把事情想得很好,结果受尽苦难。你别以为总有明天。第一本书中的人物,都没有写完,每个人都留有长长的尾巴,每一篇都可以写“续”,我很想继续写个“补”。每个人都有很多遗憾,完美的人生几乎是没有的。
最美丽的人一个个都走了 Q:过了半个世纪,你笔下这些历史人物的内在美还存在吗? A:最美丽的人一个个都走了,这种美丽,不是今天所谓穿得漂亮,挣的钱多。梁漱溟(国学大师、现代思想家)长得不漂亮,但他却非常美丽,是发自内在的美。陈铭枢(原国民党将军),他常常来我们家,1957年也被打成右派,他很有风度,总是肩很平,胸很挺,行走迈标步(标准步伐),给人那种男人的儒雅和阳刚的感觉,他长得并不漂亮。他坐下后,就与我父亲谈故事,谈了故事谈诗词,谈完诗词谈佛学。上世纪80年代以前的电影,一写国民党高级将领竟全是土匪,个个是草包。父亲多次对我讲,你看到了没有,这就是国民党的将军,有些时候你不能看宣传,要自己去感觉这个人。那一代人带着他们的声音永远逝去了。今天的大陆,当然有很出色的人,但从整体来讲,有颇多令人失望和遗憾的。我不是追究个人,而是认为这与体制相关。知识分子常常作为一个社会良知的代表,要发出一种最正直的声音,要为很多事情去鸣不平,要告诉世人他发现而别人还没有发现的东西,包括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由于教育制度和其他方面的制度缺陷,这样的知识分子在大陆确实有,但不是很多。更多的是在一种统一模式下,思考如何生活得更好,如何以自己的知识去换得社会的承认,这叫“寻找自我价值”,用不同的方法去换取利益的最大化。
每一个人都应该写 章诒和正是读了杨步伟的书,获得启发,受到鼓舞,于是就写下她所知道的父辈的故事。章诒和说:“人人都应该写,不是因为我书中的那些人物个个有名才写,普通人所承受的苦难,比我的父辈,比张伯驹、罗隆基更多。我在监狱里10年。那些普通的右派,普通的所谓‘历史反革命分子’,普通的小业主,普通的地主,他们的子女非常棒。在监狱里,我知道了许多普通人的生活,我真正懂得人要为别人活着,要为世界上的苦难活着,是在监狱里。即使我很苦,但这个民族原比我的苦多得多。” 因此,她认为每个人都应该写,不是只由伟人写,名人写,要人写,普通人都要写。历史是由普通人组合起来的。中国现实的发展,不能有记忆的断层。往事并不如烟,现实并不如烟,未来更不如烟。中共拒绝对反右运动的记忆,拒绝对文化革命的记忆,拒绝抗日战争时期国民党主战场的正面作用的记忆……拒绝往事,拒绝历史,这是缺少自信的表现。现在有些人特别希望抹去记忆,要大家都朝前看。这样的民族会不断地犯相同的错误。中共要让记忆砂子般在风中流失,记忆的砂子却渗透到千家万户。章诒和说:“拒绝遗忘,拒绝记忆断层,文化才能传承下去,才能弘扬开来。这个社会是属于普通人的,不只是名人、要人和权贵们的。如果人有种种记忆,到了一定阶段就会开口。”
章诒和在香港 往事并不如烟。香港对章诒和而言,也是一种记忆。六岁的章诒和,曾跟随父母在香港住了三年。她在培正中学读附属的小学一二年级。当时家在胜利道,拐个弯就到了学校。她说﹕“对我而言,香港是一种感情。”章诒和应香港《亚洲周刊》和香港贸易发展局邀请,参加7月下旬的第16届香港书展的文化论坛的。在北京她受当局监控。她的《往事并不如烟》出版发行后被当局所禁,另一部《一阵风,留下了千古绝唱》出版再度被禁,15万册书全被封存在书库里。她能不能到香港令人担忧。邀请方和她取得默契,她的行程保密,以免干扰。于是,香港书展盛传有一位隐名的“神秘嘉宾”,这位嘉宾的名字,在未抵达香港前不予公开。也不知是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她先说坐火车来香港,而后再改乘飞机,启程日子也一改再改。19日下午3点10分,她步出停靠在香港机场的飞机舱,给接机的记者打电话:“我到香港了,刚下飞机。”听到那熟悉的声音,记者长长吁了一口气。她的身影出现在接机大厅出口闸,神色有点疲累,但一见到记者就兴奋地趋前拥抱:“半年没见了,你好吗?”。
“你千万别激动” 在章诒和入住酒店的第一刻起,香港传媒就对她“穷追猛打”,先后有20多家传媒向主办机构提出对她作采访,她都婉言谢绝了。在她出现的每一个公开场合,总有读者拿着她的书求索签名,合影留念。她每次坐在下榻的酒店大堂,都不时有读者拿着刚从香港书展买的她的书要她签名。书展期间,她与龙应台、南方朔、陈冠中、苏童一起参与了《探索跨越疆界写作的秘密》论坛,她单独作了《疆界并不如烟——何必跨疆界》讲座。今届香港书展由《亚洲周刊》主办论坛和讲座,香港贸易发展局透露,参加论坛和讲座的读者多达2000多人,是书展举办以来最多的一届。有文章称,以往15届香港书展五六百个论坛和讲座,从来没有那么多的读者听众。在论坛和讲座上,每每讲到往事,她常会哽咽,令读者听众与她一起感受往事。不少读者向她提问时,不经意间会对她倾述自己几十年来在中国大陆经历的磨难,读者说着说着抽泣了,章诒和说:“你千万别激动,你哭我也会与你一起掉泪的。”一个来自北京的作家,一部讲述往事的作品,出乎意料地在香港如此受到读者拥戴。章诒和的作品,给读者带来了历史的真实和沉重,集体记忆并不如烟。 喜欢香港的自由 酷暑骄阳,章诒和与来自南京的作家苏童,一起考察了湾仔旧区。旧楼,寺庙,街市,窄道。90年楼龄的石水渠道蓝屋是香港湾仔旧区地标。在蓝屋,她见到木楼梯,便蹭蹭上楼梯席地而坐,兴奋地拍照。她说,找回了童年的感觉,当年她就是穿着木屐上下楼梯的。 谈到香港,章诒和说:“我很喜欢香港这座城市,主要觉得生活在香港很自由,这是一座城市很重要的部分。一座城市不在乎有多少立交桥,也不在乎有多少高楼和大厦。香港能让人自由,不仅是我们这一代,而且上一代,父辈这一代。自由是香港的一个传统。1947年的时候,数百名文化精英都来到香港,她能吸纳各种人,吸纳持不同政见的人,持有不同生活方式的人,香港都能接纳。”
心跳两百进了三家医院 五天的活动令她有点劳累,她在香港终于病倒了,半夜被急送就近的铜锣湾圣保禄医院,再转公立律敦治医院。在救护车上,经测检,章诒和心跳210下,血压极低,血含氧量极低。急救人员摇头:“不可思议,她怎么受得了,命很硬。”章诒和却对记者说﹕“我能扛,别担心。这么大岁数了。这是10年监狱磨难留下的病。”翌日傍晚,她坚持如期坐飞机返回北京。机组人员特别让她平躺在最前面一排座椅上。当晚她被送进北京协和医院。第二天中午,她给记者电话报平安:“我没事。别告诉香港的朋友们,免得他们担心。”不到20小时,她竟然进了香港和北京的三家医院。
章诒和小档案 章诒和1942年9月6日生于重庆,安徽桐城(今枞阳)人,“中国头号大右派”章伯钧次女。1954年起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1960年起就读于中国戏曲研究院戏曲文学系,1963年起就职于四川省川剧院艺术室。1968至1978年,以“现行反革命罪”被判处有期徒刑20年。1978至1979年,获平反、无罪释放,恢复名誉,后在四川省文化厅剧目室工作。1979年起就职于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任助理研究员、副研究员、研究员,硕士生和博士生导师。2002年至今,退休,写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