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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位留美幼童-清朝大臣的孙子(图)
    时间:2004/05/05 出处:






      我未曾见过这样的天桥。山腰的巴士站旁,有电梯将行人载升天桥之一端,天桥则直通山上的楼宇。桥上山风强劲。向下俯瞰,九广铁路、城门河和沙田海尽收眼底。每天,老人都从桥上走过,到保良局萧汉森学校附近的体育场散步。

      那天我在香港历史博物馆作有关“留美幼童”的演讲。提问时,这位老人端端正正地站立起来,提出“詹天佑与詹氏火车挂钩”等几个相当专业的问题。

      我不无好奇:“请问,你是……”

      “哦,”老人一口标准的京腔,“方才您播放的幻灯图片,左起第二位,是我祖父。”

      听众席上立刻响起了掌声。我却迟疑片刻才反应过来,第二位?第二位!那不是当过清朝外务大臣的梁敦彦吗?

      或许因为曾经地位显赫,在“留美幼童”的资料中,被保存下来的梁敦彦的图片、手迹、文件多于别人。幼童在旧金山刚上岸的照片和棒球队员的照片里都有他,耶鲁大学的纪念册里也有他。我们甚至搜集到他在中学关于“俄土战争”的演讲手稿,标题是《北极熊》。

      “我有一个请求,”这位名叫梁世平的老人说,“你能不能送给我你搜集的祖父的画?就是那幅小猫。我过去没有见过……”

      我们见过多位“留美幼童”的后裔:同样操地道京腔的联合国退休官员顾菊珍女士(唐绍仪的外孙女,她的口音据说是因为从小受到“宫里出来”的仆人影响);给周恩来当过专机机械师的梁赞勋先生(梁普照的孙子,老共产党员,离职修养干部);摸样已经完全变成西方人的丹纳和理查德先生(容揆的孙子,住在美国得克萨斯州奥斯汀市)和理查德·李先生(李恩富的孙子,住在美国纽约州巴法罗市);还有香港的周振荣先生(周寿臣的孙子,曾是香港建筑界的高级管理者),在半山区的寓所,他透过落地玻璃,遥指山下的高层建筑,自豪地说,某座某座,是他参与营造的……

      我们隐约感到,那是另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一个世纪,上百个“亦中亦西”的家庭、上千个“留美幼童”后裔各个不同的命运。在中国近现代史的宏大叙事里,这或许微不足道;但这个文化意义的混血群体,的的确确存在,以鲜为人知的方式。

      “他们是双重人,”梁世平老人在我拜访时这样描绘他祖父那群“留美幼童”,“他们穿上西服,就有一套标准的西方礼仪;穿上长衫,作揖,请安,比谁都地道!”

      梁敦彦生于乱世。在他出生前四年(1854年,也就是他的恩师容闳从耶鲁毕业那年),“天地会”呼应“太平天国”在广东起事,陈开率领的起义军占领他的家乡顺德。梁敦彦的四叔一度出面,召集村妇为起义军做饭洗衣。后来“天地会”被官府镇压(回到广州的容闳曾亲眼看见两广总督杀人如麻),梁敦彦的四叔也被指为匪党遭到追捕。

      梁敦彦儿时,父亲去了南洋,他跟随行医的祖父在香港西环生活。祖父常呵斥他:“你这个人,做酒不辣,做醋不酸,脱了屐也追不上人家!”四子的遭遇记忆犹新,他希望梁敦彦能好好读书,日后为官,让家人有靠山。梁敦彦就这样被祖父送入香港中央书院(Government Central School 即今“皇仁书院”)。就在这里,被容闳招为留美学生。

      四叔的历史旧账肯定被瞒过了。因为李鸿章和曾国藩制定的章程规定,“留美幼童”必须身家清白,以免与“太平天国”、“捻军”有关系之人混入。

      梁敦彦成了“留美幼童”中的佼佼者。梁世平老人提到一个我未曾听说过的细节:梁敦彦在美国留学时,一同住在主人巴特拉家中的还有一个日本贵族子弟。一天,梁敦彦发现日本人在他的圣经上写了一行汉字:夷狄之书不可读也。梁敦彦很愤怒,他问日本人,那你到美国来做什么?

      梁敦彦一生充满传奇。留美,西化,奉李鸿章之命在耶鲁学习国际法,被召回,回广东奔丧逾期不归被李鸿章通缉,被张之洞留用,为中国的电报建设立下功勋,成为张之洞的幕僚,成为袁世凯的臂助,成为清朝外务大臣,在民国成立后参加“复辟”……我不曾读过专门研究他的著述,但从梁敦彦的好友辜鸿铭的书中,可以隐约看到他的内心,看到他对中国政治的理念--那不是“帝制余孽”四字可盖棺定论的。

      “袁世凯死前,在床前见梁敦彦,后悔当初未听梁敦彦的劝告,搞君主立宪。”这是梁世平听父辈们说的。他还听说祖父常讲,我在美国十年,怎么不知道美国的民主好!可是在我们中国不行,没有基础。还是要抓教育,从小孩子抓。所以“庚子赔款留学计划”建立之初,梁敦彦是力主像当年那样派幼童出洋的。和颜惠庆一样,他也希望中国每个县能出一个留学生。

      梁敦彦实现了祖父的遗愿,当了一品大员。不过实在难说,他是否荫及子孙,成了“家人的靠山”。北洋军阀时期,他因参与“复辟”而遭通缉,躲入荷兰使馆。他的子女似无显赫之人。他的儿子,梁世平的父亲梁致和,直到抗战胜利才到国民政府交通部做官,后到香港经商。可对于梁敦彦之孙梁世平,灾难的阴影却因此笼罩了半生!

      “抗战时,我在后方念四川大学,也参加过游行,还曾被三青团盯梢!”梁世平说到他曾经计划投奔延安。而我告诉他,在另一座城市南京,另一位“留美幼童”的孙子梁赞勋是中共“地下党”党员、学生运动的组织者,而参加南京“反饥饿,反迫害”大游行的中学生里有一个人,他就是 “留美幼童”史料的追踪者高宗鲁。梁世平笑了。他说起上海解放前,他在国民党的“资源委员会”工作。孙越琦领导的这个委员会没有跟随蒋介石去台湾,决定投向共产党。解放军攻占上海前夜,许多同事慌张地烧毁自己的三青团证件,他却一身轻松。在1948年、1949年的共产党眼里,他是个地道的“进步青年”。

      然而1949年以后的命运是他始料未及的。在档案上,他的出身成分填的是“资产阶级”,还如实写明了“海外关系”(在香港的父亲)。领导认为这样的人不适合在大城市工作,他从北京到西安,从西安又到新疆哈密,在一个煤矿当教师。

      我不忍勾起老人的这一段记忆。和梁夫人一同饮着茶,听她片片断断提到,“因为和父亲通信惹了祸……”,“文革中是煤矿头号阶级敌人……”,“斗争会……”,“毒打……”,“他爬出来……”。

      “文革”结束后的1978年,梁世平一家终于获准来香港和八十岁老父团聚。他们在深圳的小旅店里排队等候了一个月方可过关。全家四口,一人允许兑换20 元港币,买了4张每张1.9港元的罗湖至红磡的车票。梁世平一直记得,车上有一位热心的老者,给了他5毫硬币,教他下车后如何打电话通知家人。

      叙述这一切时,老人夫妇神情淡然,包括说到来港最初赁屋而居的“不容易”的日子。他们今天居住的单元也不大(梁世平告诉我这一片多为居屋),在开启橱柜玻璃门时,我们还要一同费力地挪开挡在前面的方桌。

      橱柜里有一个精致的盒子,老人打开,给我看他祖父梁敦彦用过的一支美国3B牌玛瑙烟斗。他说这是他儿时的玩物。他熟练地拧开,又旋上。我似乎嗅到特殊的气息,一百年前的。

      我想到在美国搜寻“留美幼童”的各种实物、资料时,常常感慨,那么多宝贵的东西何以被珍藏下来?我想到我的朋友们时常脱口而出的一句话:美国太年轻,所以100年前的一棵树都是宝贝!中国嘛,五千年历史,所以我们漫不经心,随意丢弃。--果真如此吗?

      在美国康州历史学会,我看到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向管理人员索阅资料,管理人员拿来一个盒子,里面是如同中国画的一个卷轴,老人打开,惊呼:Oh, My God! (我的上帝!)原来那是被精心裱糊的他们祖辈的书信原件。在“往事并不如烟”的国度,这可能吗?对于那个被“出身”决定了半生命运的梁世平,这可能吗?有多少人,对家族的历史避之犹恐不远啊。

      梁世平老人住处的那座高山天桥,给我的感觉是如此峻峭。老人每天从高高的桥上缓缓走过,俯瞰河流如丝,人如微尘,呼啸的山风卷走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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