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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的街道空荡如电影中布景。从街头到街尾,只有我和一只白色的狗互相打量。
走在海拔四千三百米的寂静中,连我的呼吸都如此悠长、古老。
阳光黄金般泼将下来燃着了我的眉毛,就在这时,他出现了。
第一缕光线照到脸上时我抓过帽子遮住脸继续睡。
同屋女孩临出门时一回头:真的不一起去?外面的车声人声忽静了一下,‘还不是那些庙那些佛?’同时
我听到心里的声音问自己究竟逃到哪里才是尽头。
人声渐远后高原的空气压的耳膜生疼,我懒懒翻着南怀瑾,耳边是因过分安静而生出的嗡嗡声、象天边低
低的鼓。
在别人看来我十足是个大怪物,几千里巴巴跑来就是躲在屋里哪也不去--而几千里我寻的不过是一段宁
静,心安处则身安处,可我还能到哪里去寻得大清净、这里已是天边。
还是出去走走吧。系完鞋带站起时耳中响成一团心脏几要蹦将出去,眼前一点点丧失了视觉、僵立。好半
天,光亮慢慢回来眼中,我微笑。世界漆黑那一瞬想起的竟然是那个名字,几千里几万里,要死时想抓住的还
是那只手,生死契阔,休也不能休。 到商店买了几块钱的糖果。藏族小孩在街上跑前跑后地要钱,我不给钱,分糖吃。
顺便看了我喜欢的两样东西:藏刀,转经筒。藏刀是旧的,所以更贵,好象刀上的污垢都给它添身价似
的;转经筒要百多块,我不舍得,只每天来看。
今天街上的小孩特别少,转到下午还剩沉沉两兜糖没分出去。
想再走走,心脏紧一阵慢一阵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于是慢慢走回去。 是跟一位密宗居士朋友来的这里,这不起眼却供奉了上百位活佛的佛学圣地。落脚在经院,我们住的房间
本来是放佛像的。很抱歉于把他们挤出去风吹日晒,于是,每次回房都要和他们聊一会天。
来了七天,明天,就要走了。 下午阳光照的街道象镀了金的铁板烧,我狼狈地贴紧墙角再贴紧一些,就在这时,有人叫我。
‘许小颜。’我蓦地回头,是经院的一个工人,叫不上名字,皮肤漆黑,比皮肤更黑的是眼睛。睫毛长的
让人生气--现在,他就眨着他那黑漆漆大咧咧的眼睛等我说话。
‘你是吉多?’我试探地问。他笑起来那白的耀眼的牙齿也让我生气。
‘我叫多吉’。他穿着汉人的红背心,象七十年代的车间工。
谈了几句,我抓出一把糖请他吃,‘不要不要’,藏民兄弟什么时候学会这个了?我拉过他无措的手,塞
过去。 无论我怎么努力都只想到他吃糖为止,然后他就在我记忆里消失,如他突兀地出现。
我去陪佛像聊了会,不经意一抬头,宝蓝色天空静静浮出一轮月亮,在下午的两点十五分。我不惊奇,只
是有寂静和悲哀生出。
今天是经院的大日子,白天有开光盛会请到数十位活佛做法事,晚上还有活佛举行灌顶--我们问过喇嘛
了,他们说非密宗弟子也可以来灌顶,全当结个善缘。
同屋的三位小姐回来了,迫不及待地讲着如何去坐了藏民的帐篷喝了奶茶骑马等等,而院里有人在叫:出
来吃东西啊--一时间,闹烘烘的竟有几分过节的俗气与喜气。
是开光时用到的一种青稞甜粥,沾了佛光的,给每人喝一些讨个吉祥。
我却喝上了瘾:非常甜,却又浓烈如酒,象不动声色的温柔一刀,甜美醉人。刚好女孩们喝不惯,纷纷倒
给我,大概那会我就象个捧碗要饭的,管它。
喝了两碗,有人叫我:‘许小颜,来盛啊’。又是多吉,蹲在那口硕大无比的铁锅边拿勺敲着锅沿看着我
笑。‘来盛啊’。
我踌躇一下又去盛了一碗,自暴自弃的想不淑女就不淑女罢,又漂亮给谁看。
刚喝完多吉又叫:许小颜,来盛啊。我骇笑,他那样叫我就象幼儿园的男孩叫同桌的女生--可我已没有那
样肆无忌惮的天真。 晚上六点开始晚课,我们去时已经没有什么位子,多吉向后挪挪示意我坐到他前面去。我迟疑一下只好坐
下,盘拢双腿闭上眼睛。
所谓‘灌顶’就是活佛诵经课授予弟子,结束后传饮甘露,然后,这位活佛就是你的上师,须生生世世跟
随于他--真羡慕他们对生生世世有如许信念坚定,而尘世间,有何事、可教人生死相许?
合眼在安全温暖的黑暗中听法器清脆摇响,仿佛魂魄都随之飘飞散落到一个不可知地方,无限安详。多吉
不知拿什么在我腿上写字,我不睬他。
他轻轻的、来回的写,小心翼翼地、想引起注意地、终于无趣住手的--我回头,看他不敢置信的向女孩们
做着手势,不信我可以入定至此--一转脸,看到我的似笑非笑。
我低声说:‘多吉活佛,可是要给我加持?’他摘下脖中念珠和转经筒一并给我,挂上念珠经筒转动果然
有几分信仰了的味道,经筒转动的那么有规律而稳当,象我此刻的心。
多吉又拿钥匙在我背上写字,我开始不安:他说话的姿态,神情。
我轻轻说多吉别闹,别调皮--他当然是比我小的,我已经没有办法再老了,就停在了现在这个样子。
他说自己脚疼。离我很近,呵出的热气都是大孩子的委屈和天真。
我无奈看他,在大家都虔诚听法时他却在这里出尽百宝。谁再说藏民都是虔诚的我就敲破他的头。可现
在,我只说:‘待会让活佛帮你吹口气就好了’。
他笑:‘啊,你来吹气?’
我正待再说,周围有异样眼光投来,忙一肃笑容,
‘念经吧,念经就好了’。 诵经完毕,由大师兄分发甘露--我不能告诉你那是什么--一种液体倾倒在一排排伸开的掌心,象虔诚的莲
花等到了雨水,芬芳、浓烈、美如乡愁。
还有糖(呵呵,我不知道经文上怎么说,只好叫它的俗名)。
大而柔软的糖,多吉拿了两块,一块给我,一块传着给还没有拿到的人们看传到最后就不见了。他懊恼的
样子让我好笑,真还是个孩子呢,把糖拗成两半:一起吃。他眼睛一亮一口吞下笑嘻嘻亮出手心里的另一块:
骗住你啦。
我笑出声来并且再不管别人眼光。当然,我又吃了一半糖块。 散课后一脚踏入高原的夜色,风沁如水肤发皆湿,星星亮的让人失声,女孩们高一脚低一脚仰着脸走远
了,人声融荡在浩瀚星河下飘渺如梦、如梦小令--这里的宁静与无求。
我还念珠经筒给多吉,他推回来、没有说话。并不意外,只是仍忍不住难过,我不知那是为了什么。
我急急掏着口袋拿一把风油精打火机塞过去--可我知道,太迟了,我和他的伤心已经破土而出,无可缝
补。
‘由爱生怖,由爱生忧,若离此爱,无怖亦无忧’。
是在一个铺满晨光的桌上写这四句话,推给对面的某人看,然后安然一笑起身离去--他没有叫住我,我的
笑容渐行渐凉,却只是找不到借口哭。
而曾经,我也相信若有此爱、无惧怖与忧。 临走的晚上总是兴奋难眠,我们和相识的喇嘛告别,再看一遍那一张张安详如水的面容,天冷欲雪,我加
了棉袄在毛衣外面,地下的影子象笨拙而敏感的熊。
走到多吉的厨房外时我略慢了脚步,午夜已过,灯黑着,他大概睡了吧,不及多想已走了过去--在哪里停
脚,原不是我说了就算。
黑暗中忽地现出两个人:多吉和他朋友。我们迟疑地说:‘明天再说吧,太晚了,别人还要睡觉呢。’他
们着急地比划,最后干脆拉我们到我们住处:推开门,地上好大一块牛肉在报纸上兀自热气腾腾--原来这半
天,他们是在厨房烤牛肉。
抱牛肉出来好让别人休息,我们站在如水夜色中用手抓着吃半生鲜辣的牦牛肉,用藏刀切割--是这么粗犷
而正宗的藏式吃法。
据后来她们说牦牛肉极鲜美而好吃,我不记得了。多吉仍穿着下午的背心,在高原的深夜里缩起了肩膀催
我们多吃--心里有静静的悲凉和砰然的热烈--我脱下棉袄给他,没有迟疑,以前没有,以后也再不会有这样的
勇气与率真。而多吉笑的真好看啊,我从不知道有人可以笑的如此满足而单纯。
女孩们问他还有没有转经筒、能不能送藏刀给自己、这样、那样,他讲起藏语,眼睛却得意地向我睐个不
停。
我插手在裤袋静静地看,一个晚上,只一个晚上什么都来不及了,我甚至不能多吃一块他割伤了手递过来
的牛肉;却又都发生了,不管人愿不愿意接不接受快不快乐--我抬头,星空是令人失足的海底,溺毙了我的双
眼。 早上,天不亮就听到葛让师傅在院里试车,于是梦里都落了一层离去的白霜。
起床后到厨房吃饭,多吉进来了,还穿着那件背心,拿着块新香皂去打热水,路过我们时是目不斜视的故
意。
我觉得好笑,多吉多吉,你真是个孩子。
坐上车时多吉出现了--穿着隆重的、崭新的黑色藏袍,衣襟上滚着华美的花边。他挨着和我们握手,握到
我时,手心多了一件东西。
我合掌,贴住胸口,深吸口气缓缓伸开:是一块透明的心型石头。
我拿什么回赠给你,多吉?我只是一个自私的观光客啊而你,是我不能记住的行人,终究路过的天空。
--可是多吉,为何你待我却如归人,没有保留而清澈见底?
我慌乱地找着,摸出一枚戒指,玻璃映着蓝天如一面湖水般瑰丽。昨晚你朋友说你要送手上戒指给我,而
你不敢看我,捂着眼睛含含糊糊地问我要不要,我们都笑了,为这美妙的夜晚和可爱的玩笑,只是,千万不要
当真,贼老天总是在这里欺负人,谁当了真就变成了伤心。
而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给你。 车就要开出,起急下一把拽下颈中玉挂:是一把玉锁,自己买来锁住自己、心静如水-----扯下来,握入
你合着的掌心。
这个时候我还在笑着,要你为我唱一首藏歌。你清了又清的是嗓音,唱不出的却是那不能说出的话语,你
终究没有唱出来,而我、终于、落下了泪。
许久来的第一次泪,竟是如许温润柔软,融化了江南三千春水五朝烟雨、杏花微明。
你沉稳地说莫哭莫哭,我竭力笑,松不脱和你握着的手。
你的手如此有力,却还是握不住时间。
车子开时,我抬眼,已不见了你。 车开出很久后我还在默默流泪,别人兴奋说明年再来吧。
我微笑,在泪光披离中微笑:我不会再来了。
再不会来了,这里的明山丽水,这里我留下本要锁住自己的小石头,这个笑起来如此干净明亮的男孩我果
然再没见过那么满足单纯的笑。可它只是我十二座光阴小城中的一座,我打马经过,停不了脚。
再回不去,在时间的荒野里回头是要被惩罚变成盐柱的。
那么,在这个夜晚,同样的星光如海令人思泳,我写尽了一只蜡烛一杆墨水,在最后,用淡的看不出颜色
的笔轻轻写下:
多吉,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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