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 千层底
那个十九岁的男孩子,在舞台上沉思。
光束打在他脸上。那是一张年轻、光洁的脸,
岁月一点也没有在那上头留下痕迹。现在这张脸
表现出一种喜悦,因为他看见了一双千层底。笑
意从他的眼中如此鲜明地散发出来。
他在音乐中穿上了那双千层底。在这个舞蹈
中,他是一个穿着母亲做的千层底上前线的战士。
音乐时急时缓,穿着千层底的男孩,旋转、跳跃,
将脚踢得那么高,但是忽然,他用绝对舞蹈的动
作倒下了。音乐沉重地掠过舞台,挣扎着的男孩
将目光移到了那双母亲亲手纳的千层底上。他的
目光在一刹那之间变得如此的柔和。他伸出手去,
轻轻掸过鞋面。他的动作是那样温柔,仿佛是轻
轻拂过一朵玫瑰的花瓣。音乐开始华美,他用梦
幻般的动作站起来,脸上重新露出了喜悦的神情。
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那双千层底。当掌声如
潮水般没过他时,他就以那种目光与神情定格在
掌声中。
男孩就这样获得了全国的一等奖。但是当获得
一等奖的男孩坐在人群中时却没有笑容。坐在他
身边的编导向记者介绍说:这个舞蹈是为男孩的
母亲创作的。创作前,就传来了他母亲得癌症的
消息;而在八月份最热的时候,排练正紧张,他
母亲去世的消息也到达了部队……
编导说着话的时候,男孩一直在静静地听,听
着听着眼中就有了泪,他没有动,只是让那些大
颗大颗晶莹的泪水滑过他年轻的脸庞。
十九岁的男孩子,他在舞台上可以将腿踢得那
么高,让那双千层底完全呈现在光束中,洁白的
底,黑色的鞋面,母亲的针线。他伸出手去轻轻
掸过鞋面的动作,也许就是小时候母亲拂过他脸
蛋的动作吧,那么轻柔,那么怜惜。他将这个为
他母亲创作的舞蹈跳得那样完美,让所有的评委
都投了他的票,所有的观众都屏息静气,所有的
掌声都毫不迟疑。但是他的母亲已经不能前来。
他的母亲,给了他这世上最晶莹的泪水和一双
永远穿在他脚上的千层底。
之二 六五年的袍子
我坐在电视前,看着那个女孩展开一件黑色
的藏袍。
对着电视镜头,那女孩说:这件袍子,是一
九六五年,歌舞团刚刚成立时做的第一批服装。
那女孩又拿出一双靴子,说这也是六五年的
靴子,太大了,跳着跳着就要滑下来。
女孩还有两个同伴,在镜头的远处静默地坐
着,不说话。对她们而言,舞蹈是比语言更自由
的表达方式。
三个来自青海的女孩子,脸上有不能褪却的
高原红。她们是自费来参加全国舞蹈比赛的,因
为她们所在的歌舞团负担不起这些费用。
不知道她们是怎么积攒下这些钱的。反正她
们的钱已经不够再添置一件新袍子或者一双新靴
子。
她们只带来一个舞蹈,叫《走出大山》。复赛
的第一个节目就是她们,显然这对她们是很不利
的。但是当音乐响起来的时候,我们真切地看到
她们脸上的笑容。那些六五年的袍子,比她们的
年纪还要岁月长久的袍子,被她们舞得神采飞扬。
还有哪一件六五年的袍子可以这样上下翻飞在九
八年的舞台上呢?灯光明亮,音乐流过那些飞舞
着的老袖子。没有人注意到她们正努力地使脚上
的靴子不要掉下来。
她们并没有进入决赛。那个抱着袍子的女孩
在小小的电视屏幕里流泪。完全是情不自禁地一
种哭泣,看得出她不愿意在镜头前流泪,但是没
有成功。她的两个同伴在镜头之外,还有那些六
五年的袍子,被无数个身躯穿过的袍子,应该和
她一样的悲伤。但是她们说:我们不后悔。我们
终于走出了大山。
在舞台上看起来,那些袍子和新的没什么两
样。
这些六五年的袍子,在岁月里翻飞,是一直
在舞蹈着的。 之三 舞者
在他的肩上,美丽的女演员光彩夺目,象鸟
一样轻盈。
灯光下,他的表情很好。
而当灯光熄灭,音乐停止,他就不能再笑了。
他是这场舞蹈的配角,一个受了伤的陪舞。
他伤在肩上,完全不能用力的那种伤。一个
常人受了这样的伤,将不能提起一桶水。
但是他没有选择。他必须要一次次地将同伴
托起在空中,让她能象飞鸟一样,做出最美丽的
动作。剧痛撕裂着他,可是他必须要征服疼痛。
他们的节目和他的同伴,一路顺利地进入决
赛。但是在决赛名单上并没有他的名字。
不知道他会有怎样的心情。他只是一场场地
跳下去,用医生再三叮嘱不能用力的肩,托起美
丽的同伴。
没有进入决赛,他跳得再好,最终也不可能
走上奖台。他应该明白这样跳下去的后果:也许,
在今后整整漫长的一生里,这肩伤就将年复一年
地提醒他这个秋天里曾发生过的一切。
台下有掌声响起来。他牵着同伴的手在台上
深深地谢幕,他的笑容在灯光下绽放。
卸下装,他将抱着受伤的肩坐到台下,看他
的同伴接过那本大红色的获奖证书,那证书上,
将完全没有他的名字。
受伤的舞者,他的名字呈风的姿态,穿梭在
舞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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