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第一次坐飞机,飞机拉高后,迷恋看地面上一片灯火通明,一座座数着,一个个猜测:这一片灯火是哪个城市。
夜航让我想到圣艾克絮佩里的那本〈夜航〉,于是当远处云层亮出雪雪电光,我想,为了躲避闪电,我们会不会向上飞,越来越高,直至一片银白皎洁无人之地,然后,如圣艾克絮佩里所写或如他本人,就此失踪?
身边不远处有星,一颗两颗三颗,透着蓝。
出海南机场,热风呼地扑上脸,头发仿佛一下长了出来,在脖子里扭来扭去的不安分,妄想飞扬。我不批准。
第一天,和所有游客一样,去看天涯海角,那长在海里的几颗大石头,被朱红笔俗
俗的描上“天涯海角”,算是给千里迢迢的游客一个交代。
然后的几天就是在海边发呆。
一家人临街搭了长桌做丧事,吹吹打打一片白,旁边紧挨着,一桌人在打麻将,哗里哗啦头也不抬,他们身后,一个白服孝子伸着脖子看撮麻,手中一罐可乐斜斜捏着。
沿街露天有很多人在卡拉OK,因为音响差,多若鬼哭,挡不住便宜,仍有无数人奋不顾身。
一栋未竣工的楼,没有外壁,仰头望似看戏台。昨天看还晾满民工衣裳,花花绿绿一满楼,今天再看,摆几把红的绿的塑料椅子,楼下大大方方写一个标记:茶座。
日落不久,天色微微昏,这样的光线仍足够我看见路口,一个赤身男孩把一个泔水桶翻起,用手掏里面的东西吃,我走过,回头,再看,差点被疾驶的车撞了,仍然看,仿佛那些东西一根根都吃进我嘴里。可是我没有上去,给他钱,或者买碗面。
我惊骇的、装做惊骇的想世上还有这样的事,向前走,有女生勉强了嗓子唱“至少还有你”,啊这才是我的世界,至少我有把握比她唱的好,比她更懂得这样歌词的微妙美妙,“我怕时间太快,不够将你看仔细;我怕时间太慢,日夜担心失去你”,我轻哼,安慰自己那弱小心灵,而夜呼地迎头套下,如一件略紧T恤。
三亚大街不多,四星级的宾馆和2块钱的腌粉相安无事的挨在一起。因为潮湿,临街的墙壁有许多蜕掉了石灰,静静浮动着破颜落色,最热闹的地方,我好奇挤过去,亢奋而麻木的一张张脸在买足彩。
街头总有许多军绿色“摩的”突突在跑,旁边挂个偏斗,上面支一张凉蓬,跑起来时布蓬哗哗的吹,配一路碧海棕榈、街上的斗笠与黝黑的面容,你知道那像什么:《英雄本色3夕阳之歌》里的景色,仿佛一转身,就会有小马哥和梅姑乘一辆车,突突突一路过来,生死悲凉,与子同乘。
终于自己也坐上去兜了一圈,蜷在座位上,发呆。 在海边,从昼到夜,总有人拎着鞋子来回的走,好象丢了东西在这里;一直一直走,可以深也可以浅,深的时候想象是温柔赴死,身上衣裤一层层湿上去。有次傍晚,我朝着落日的方向走,侯麦有部叫“绿光”的电影说,太阳落入海面那一刹会有绿光生出,若能见,将得幸福。海面很安详,若丝绸隐隐流动,蓝的近于紫,我没看到绿光,一回身,来时路已经太远,暮色模糊的什么都看不清,海总可以轻而易举让你惊惶。
海边不停有卖甘蔗和菠萝的姑娘来往,乘凉的人们嘴里就可以一直甜蜜蜜,所以当地男孩谈恋爱都到海边;而大惊小怪盯着海,一眼就是一记吞吃的当然是游客。男人们兴高采烈的冲向海水,噼里啪啦游一气,像过儿童节。
旁边一个中年女人在打手机,开始以为是给儿子,后来又觉是给爱人,她说:我一个人好孤独。天色晚后,每个面容都差不多,我分不清谁是那孤独的女人。
夜里的海水,微温如春风抚上小腿,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天空漆黑,我坚持着不让自己呆呆多看,仿佛那里的星星不是明亮、繁密,犹如盛大的光芒之会,水晶熔化为水,倾泻铺展。
水里的人渐渐稀少。也试着一动不动站在深一些的地方,可是海水以迅雷不及掩耳势啪地汇集,一条白蛇迅疾无比伸展爆发,势如奔雷,在那样不可测力中我只可臣服。
对面一个女孩走过来,也是短头发,也是一个人,擦过时眼睛在黑暗中互相闪了一下,算是问候。
深夜,睡觉时已经很静,忽然听到悠长沉重的一声,像深海巨鲸的叹息,或者,楼下卷闸门轰隆隆的关闭。忽然想会不会是涛声?等,等不到第二声我已经睡去。
早晨。已经起的很早,7点种,当然仍看不到日出。看看左右无人,伸出手,在沙滩上堆泥巴,我连城堡都不会垒,只会团一块又一块形状丑陋的泥巴堆。可这里又没有人认得我,我甚至可以在沙上写诗,而不必害臊。
坐在沙滩,海水蓝的绝望。
《邮差》(一桩事先张扬的求爱事件)里,厌倦贫穷生活的邮差跟诗人聂鲁达学写诗,后来,聂鲁达离去,邮差在一卷送给诗人的、录满海的声音的带子里做了他此生最美的诗句:你听,这是海浪的声音,微小的;这是海鸟在天空飞过的声音;而现在、是海啸的巨大咆哮,奔腾的愤怒。。。。。。
不管谁,到海边都忍不住想写诗,写海水对岸不厌倦的拍打,它清晨的青色矜持、中午的银白午睡,或涨潮时的雷霆万钧,沉静里的君临天下。
坐一个上午,我一个字一个字的写:
“原来
浪是为了与岸告别
而来”
右边的句子还没想出来,左边的已经被冲掉,这样也好,我站起身,开始去找网吧,把芒果当饭吃,睡午觉。
在海南的南山,看到它的第一个景点叫“诗人之路”,是一些佛教徒的字迹,站在路边,顶着白花花太阳看,很满足。
“相喻以言非言可尽,相濡以沫,不能润,何如回头大圆镜中,朗然不照万法皆空。”看了一会,然后抄下来,那张纸被我带的脏兮兮,不舍得丢。
而迎着落日走时,我想如果我一直走下去,会是什么。赫佐格的〈玻璃精灵〉中,世界的尽头河流塌陷、瀑布倾颓,在那尽处有个孤岛,刚开始只有一个人,后来渐渐有了一些人。。。。。。我猜想那些人是谁:喝醉后跌进水里的李白、在云层中失踪的圣艾克絮佩里、和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苏子。可是若可以选择,如果存在轮回,这些人也许更喜欢在人群里,吵嚷着烦心着,以寸尺之身,贪无限之涯。
鞋子很脏,脚很疼,我贪恋,我不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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