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影:我是说谎者 她是虹影,一个从地狱归来的女人,一个表演与真诚并存一身的作家,诱惑和冷峻在她身上敏捷转换不露痕迹,而她必须有意识的掩饰,才能收敛起眼睛里,那一抹凌厉。
2000年,虹影以自传小说《饥饿的女儿》和官司缠身的姿态在国内文坛横空出世,书中大胆的性描写使她经常和“身体写作”联系在一起;2002年,虹影再次以两件事情出现在大众视野:新书〈阿难〉出版,讲述一个人的堕落,讲述在当今物质时代,灵魂如何安放;《K》一书引引起凌叔华、陈源的后代在长春重新对虹影提起诉讼。
“直到老,我们睡”——(《K》,虹影)
“我知道每个处女,有一张证明书——处女膜。我从来就没这张证明?或许我生来就不需要这张证明,也可能我生来就不是处女!”
从《饥饿的女儿》开始,虹影的每部作品都充满惊世骇俗的性爱描写,而大众对女作家的兴趣总是在于:她写的是真的吗?那些痛苦、那些情爱遭遇是否真的在她身上发生过?
从小生活在贫民窟,私生子的身份使她饱受兄妹们的敌视,“我渴望有人蹲下来抚摸一下我的脸,”小时侯肌肤的饥渴在心里酝酿,在写作之后,终成熊熊碧火。
她喜欢上了桌子,与纸交谈,而每一部作品都充满肆意汪洋的性爱,她用笔变本加厉补偿自己曾欠缺的东西,如《K》,如《流浪女的未来》。一如杰克伦敦笔下那个幸存者,从死亡边缘回来,疯狂的囤积。
虹影说《饥饿的女儿》有百分百真实,甚至经受过西方记者对她履历表的调查。书中,她描述整整一个贫瘠时代人们的相互掠夺、敌视,她刻画绝对的贫困就是绝对的地狱,那种贫乏能硬生生在肉体上撕个口子, 18岁的六六爱上历史老师,用肉体的紧拥抵挡现实的绝望。当她发觉自己是母亲与人私通后的产物,当历史老师不负责的一死了之,六六坐上渡轮,到长江对岸,过了河,她逐渐变成虹影。
她这种不美化自己的笔法,使她把海外一批写控诉小说的文人抛在身后,也把国内的美女作家们抛在身后。
《饥饿的女儿》在虹影的心里写了16年,从知道自己是私生子那一天开始。那段经历,她甚至跟丈夫也从不提起,而有个上午她突然跟他说起自己的家庭和童年,停不住,滔滔不绝的说了一整天,那就是后来的《饥饿的女儿》。对她,写出来是为了舔伤,虽然永远不会痊愈。懂得了这一点,就懂得了这本书里她那恶狠狠的真实。
虹影用一本书写自己18岁的经历,到后面忽然加快叙事速度,从离开家到处流浪直到29岁出国,当中10年一笔带过:劣质烟与廉价白酒、小包或裤袋里始终装着安全套、地下黑灯舞会,时刻准备着破窗而逃的刺激。有天晚上虹影踉跄而出,在大街上疯狂的呕吐,她掏出纸想擦嘴,黯淡的路灯下看到那上面的一首诗:“在灾难之前/我们都是孩子/后来才学会这种发音方式”,用这样一种奇特的方式,她知道了后来成为自己丈夫的赵毅衡。
那么91年去英国留学,是否因为赵毅衡先去了那里?“不,当时我还有很多男朋友,我可以去美国可以去加拿大,所以说还是英国文学征服了我,是《简爱》和《呼啸山庄》,简爱也是个孤儿,也是爱上了比自己岁数大的人;而《呼啸山庄》是以她高超的叙事技巧让我折服”。她安详的说着,虽然让一个人离家出国的理由,并不会这么简单。
再详细问,虹影忽然抬起眼说:“你是公安局的吗?”,这时她粗哑的嗓子听起来特别苦难。“总有一天我会写的,现在是故意不写。《饥饿的女儿》我隔了16年才写出来。”真正的痛苦都要拉开距离去写,也许只能用茨威格的一段话来推测这段经历:“在这里,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他们像子弹一样相互冲撞,相互毁灭,彼此抬升,共坠深渊。没有什么位置等着他们。每个人都必须去争取演讲舞台,将这名为青春的刚硬而柔韧的金属锻炼成一把武器,将他的能量集聚起来,以待爆发。”
“我:诗人、逃离者,中国人”
新书〈阿难〉中,最让女人有切肤痛感的是书中女主人翁对感情已然淡漠的丈夫的感觉:明眼人一眼看出“我”有一张寡妇脸、每夜“我”都听到丈夫房中和别的女人的声响、“我”到旅馆睡来躲避这种声音、吃安眠药睡着了还是梦到他和她,他们要“我”让出房间,这么晚了,到哪里再找一间房,一着急,“我”在梦里哭出来。
接受采访时虹影却总是说她和丈夫的恩爱,那么这些彻骨的痛苦体验从何而来?“你觉得我是寡妇脸吗?”被问到这个问题,她仰起下颌微笑,“你知道小说家是什么?小说家就是一个撒谎家,一个骗子。”接下去的回答越来越快:“我和丈夫的问题就是辣椒放多少的问题,还有什么?很多夫妻的问题不外是想相互霸占情感,或者性,我们没有,他1981年到美国,可说是赶上了美国性解放的末班车,而我是赶上了80年代中国性开放第一轮,所以我们都不想霸占对方的身体或感情,这是我们共同的背景。而且我们经历过的的苦难已经够多,我,你已经了解。他在文革中死去了父母,弟弟,只剩一个妹妹,他自己被打到煤矿挖了10年煤,国内第一次研究生考试就考上卞之琳的研究生,这才从煤矿井下钻出来。我们还有什么问题,我们走在一起是必然的。”一口气说到这里,虹影的眼神凌厉如电,是的,
她仍然不能提那些过去,记忆是烧红的铁,一碰就是一记撕裂。
留学英国后,虹影的生活并不是公主和王子结了婚就美满结局。“一个用中文写作的人,在西方出那么多作品,这意味着她不仅在中国人中是拼了命的,在西方人中也是拼了命,而且在西方拼命更难,那不是你的国家,你想进入他们的世界,要付出多少?我现在还活着,已经很幸运。”
一直是孤儿,到了国外,发觉自己仍然是个孤儿。“比如足球,你永远不会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欢呼,哪怕是韩国队对英国队,你肯定在心里为韩国队呼喊,你的皮肤注定了这样。”
虹影阅读量极大,她对中文作家的了解程度超过很多国内作家,她和一些作家在网上主持一个“小说包间”论坛,李师江是坐台先生,她与尹丽川等是老板。“注意国外作家,是想知道他们在艺术上走了多远,可是我看国内更多一些,原因很简单,人不到老不会理解根的问题,如果不曾远游就不会知道游子是什么。”
虹影和国内的林白、棉棉、赵波、尹丽川比较要好,还有台湾的和朱天文姐妹等,美国的严歌苓。。。。。。这个名单可以列很长。对于棉棉,虹影觉得媒体都无法真正说中她,“她是一个上海女子,聪明,能干,刁钻,尖刻,非常的小资情调,非常懂得什么样的男人、女人是她需要的;对自己的内心世界很注重,很会替朋友打抱不平”。
但作家这种职业注定她只能是一个人,必须关起门自己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你有没有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个月不出来,有没有把自己关在房间半年不跟任何人接触?”在北京,除了开电梯的、卖菜的、邮局的银行的,她可以不跟任何人打交道,不接电话,不打电话,跟她在英国的时候一样,“时空对作家不重要,比如你没有和母亲在一起,如果你感觉和她的心很近,那么她就在你身边,”当人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就可以把它想象成任何一个地方。
可是再没有一条河,能够像长江一样触动虹影。“泰晤士河没有触动我,塞纳河没有触动我,阿姆斯特丹那么多河也不曾触动过我,那些河流在我心里都是一种模样,都不如长江在我心里的流动,从前是汹涌澎湃,现在是静静流淌。我见过布拉格的河流,我见过世界上最大的瀑布,可是都不如长江在我生命里或是梦里的流动,它流动时我就看见那些跳河死的人,那些人的命运。那些被这条河吞没掉的孩子,我曾经坐在岸边看着一艘渡轮翻船,满满一江黑压压脑袋,像皮球一样跳动浮沉,忽然一下,他们全都不见了,你知道这样一条河流在你生命中扮演着什么角色吗?你对这个世界的眼光再不一样了。”
虹影说着眼睛渐渐湿了。记忆中也会有愉快的时候,当她爱一个人时,江水都倒过来了,山峦也颠倒过来,爱人的面容在其中重叠,愤怒的脸、欢乐的脸。“还有我和养父坐在江边的时候,”她停了一会,房间里很静。“我觉得它是那样的美,那时的江面还有鸥鸟飞过,而且那些汽笛,仿佛每一个汽笛上都有一个灵魂,有时凄厉,有时也会带着欢乐的气息。”虹影静下来,很久,好象已经回到汽笛回荡的长江,以无忧眼睛,看浩荡江水。
幸存者的归来
拍照时,虹影按摄影师要求摆个姿势,自己先笑的厉害,她的笑是那种隔多远都能听到并注目的声音,张扬且放肆,而她比自己书上的照片显得清澈而年轻,并有掩不住的风尘味扑面而来;当坐下来开始做采访:“你发现我做采访时完全变了一个人,我特别厉害,因为这时是写作的我,而不是平常那个特别爱笑、特别随和的人,她们都是虹影,只是拍照时的虹影是表演性的,”这个时候的虹影,洗掉化妆,她的面容突然令人想到备受摧残的形容,仿佛回忆令她猝然苍老,而这种苍老与皱纹无关。
那么哪一个才是最真实的?“每个人说他是真实的时候都在撒谎,人只有在死去时和梦中才是真的,除此之外就算面对镜子他都在伪装。”
“妈妈是一个很特立独行的人。18岁之前我根本不懂母爱,之所以写饥饿的女儿,是重新忏悔这一切。”虹影没有结婚戒指,因为妈妈一看就说好看,虹影就送给她,“奇怪的是,她居然也要了。丈夫说很好啊,我说,这样也太好了。”虹影爆发出一阵大笑。
“别人总说我嫁了个好丈夫,我当然是睁着眼睛满世界男人里挑的,挑慈悲心肠,挑有学识又非书呆子。我们永远在谈恋爱,因为人的心是无边无际的,因为生活每天都在变,我们是分房睡,连卫生间都分开,这样两人一直都有新鲜感”
18岁那年堕胎之后,孩子成为虹影生命中一道裂痕,“我可能比任何一个母亲都更爱孩子,但我没有那么伟大的牺牲精神。我担当不了这种爱,我不能看着我的孩子死或者我先死,生离死别的东西我不能再承受。”
至于是相信命运,还是相信自己可以控制命运,虹影慢慢说:“如果跟命运较真你一定较不赢,人算不如天算。”而她的神情,分明是跟命运较量过的,“但是,对有的人来说,她不服这个气,比如我,就扭转了命运,你会说我的眼睛很厉害,但你不觉得这是不向命运低头的眼神?”她又发出一阵诱惑者美杜莎的大笑声,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笑意。
这是一对被摧毁过又重生的眼睛。“只有在地狱里面见过光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目光。你经常会碰见很多很温柔的目光,但你不会有记忆,而你对这样的目光会有记忆,等你再见到有另外一个人有这样的东西,你知道她们来自相同的地方。”
虹影收藏木头鸭子,任何东西只要带上鱼她就喜欢,它们都是与河流在一起,牵动她,好象可以陪伴她一路风尘;她喜欢镜子,喜欢自己家里晚上点上蜡烛,从前点不起电灯时,只有点煤油灯,捻的极弱极暗,于是现在点起蜡烛,就好象又回到家里,即使在那样贫乏的生活之中,点起灯还是有一点人和人之间的温暖。
平时在英国的家里养金鱼,种荷花,种果树和许多玫瑰,过着隐居的生活。院子里经常来三只狐狸,和穿着睡衣写作的虹影对看。虹影说:我觉得它们是我的朋友。
喜欢的电影是“尤利西斯的凝望”,希腊导演安哲罗普罗斯的电影,一个离乡者的无数次返回。
“我小时做的最多的梦就是自己飞了起来,飞过长江,那时我的渴望就是到长江对面去,当我真的坐渡轮到了对岸,回头看那岸已经不一样了。
我写那么多河流的小说其实都是从此岸到彼岸,我要跨过这条河流,从写作上要花十几年时间,从情感上我必须很多次回到地狱,才可以找到真正的自己。”
物质上的充足是否使绝望终止?对于虹影,童年的苦难是虹影流血的伤口、写作的源泉,“只要我回到过去,成为原来那个人,我就可以写。”
在饥饿的年代,在人口拥挤的国度,每一天都有许多人在经受苦难,有人被砸碎、有人就此沉默、有人学会豁达,而虹影,她可以“学会诱惑和被诱惑“、可以同时是一个说谎的小说家、绝望的诗人,“火不烧到发青,只是红是不行的,必须从一个颜色到另一个颜色,你才能看到另一种体验。”——经过这样的锻造,虹影已经无法沉默无法痊愈,她可以时而迷人时而冷峻,而心里,她总是那个孤儿,在地狱中看到光,和魔鬼打交道后归来的孤儿,在得到最终的清明通彻之前,虹影注定还要在路上,一遍遍回到江边,那个绝望的女孩,在迅疾的奔跑中寻找自己。
虹影:生于1962,三年大饥荒的最后一年,饥饿是她的胎教,在母亲肚子里躲过了死亡却躲不过成长中的贫乏;长在重庆贫民窟,20多平方米的屋子里容纳着一家人的仇视与爱;18岁时知道自己是私生女,离家出走,开始她在80年代成批冒出的黑道诗人画家小说家中“扎堆儿”的流浪生涯;1991年留学英国,1997年自传小说《饥饿的女儿》首先在台湾出版,被译成十五种语言在各国发行;2000年,因为被一场接一场的官司缠身和《饥饿的女儿》在国内出版,开始为国内读者注意;2002年,新书《阿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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