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决斗
没有警察, 也没人留意我们。我们跟着散开的人群散开,回到了招
待所。 我拉住她:“白雪,有吃的么?”“你不是刚吃完?”“我
想喝酒。 ”我最近越来越依赖酒这东西,没有酒几乎无法入睡。何
况我有很多事情要思考, 我没想到她会陪我一起喝。我们在食堂里
坐下, 她找出几盒罐头,和一瓶白酒。我递给她十块钱,她把钱随
手放在桌上。 灯光把她棕色的皮肤罩上一层朦胧,她斜飞起的双眉
比在黑暗中的湖边看起来更有个性。 我想随便问些问题,来分散自
己的注意力: “他们认识你?”我喝着酒,今晚遇到这么多流民,
使我很吃惊。 同时,我觉得脑中有什么东西使我心神不宁。回想起
来, 最近碰到的人多少都有些奇怪,知道得很多,也很健谈。“认
识。 ”她不能否认。这是逃犯的聚会,他们决不会看不出有没有外
人。 但我从她的眼中也同样看出,她决不会告诉我更多的情况。我
也没打算问下去, 我并不关心这里的事。就算这里的人把太湖所有
警察都单挑干掉, 也不能减少我在火车上被警察抓到的机会。我不
知道她为什么不怀疑我是警察, 也许我的年龄还不够吧?她陪着我
一杯接一杯地干, 越喝,她的眼就越亮,如黑夜中的星闪烁着炫我
心神的光芒,另我无法思考。“小兔崽子。”她大口大口地喝着酒,
喃喃自语,“小兔崽子。”我不敢抬头看她的眼,强迫自己去思考:
为什么我要到太湖? 是因为这里的传说太多了。传说,让我回味的
东西。 谁不想找一个没有警察的地方安身哪?我来这里不也打算要
学钓鱼和游泳么。 这里将是我的安身之处:“为什么警察不抓他,
却要跟他决斗? ”“哈!”白雪扬起头,把酒杯高高举起,让酒从
空中哗哗地流下来, 再用嘴接住。她细长的颈部被身后的光衍映出
一层鹅黄色的柔和。 直到最后一滴酒如精玉般的落入她口中,才说
话, “警察?这是天高黄帝远,谁都管不着的地方。湖上的船成千
上万, 不比地上,敲敲门就可以挨家挨户地搜。只要把浆荡起来,
上哪儿找人去? 本来这里是警匪互不干涉。警察别逼人太甚,土匪
们也修身养性地猫着。 可新官上任三把火,来个姓潘的狗卵子。据
说是哪里哪里的高才生, 曾经在南海抓过走私的。调任到这儿,非
要清理太湖不可, 发下什么重誓,要还太湖的清白。操!”她又喝
了一杯。 这次她喝得很快,只咕咚一声,酒便没了,“清白?这世
界上还有什么清白? 有钱有势,独霸一方的人就清白。四处流浪,
无家可归的人都是流氓。 你知不知道,潘志刚是你老乡?”我的手
微微一抖: “老乡?他是哪里人?”“东北,哈哈,别跟我装好人
了, 你个小王八蛋。鬼才信你来自什么湖南湖北的。你是典型的东
北人! 小小年级长这么高的个子,你很壮啊。像种田的。种田。”
她缓一口气, “你为什么不喝酒?你要把我灌醉么?”她把头探过
桌面,我可以感觉到她口中温和的气息。我干掉一杯酒,又是一杯。
她笑了, 笑得很开心:“你是好人。像前些天来的那个瘸子。我跟
你说, 他温致斌斌的,很像传说中的那个,那个黄瘸子。”我给她
倒上一杯酒: “你说那个小偷?”我心中酸酸的不是滋味,小偷这
个名称的贬意太强了。 其实,这不过是人谋生的一个手段罢了。她
不肯再说, 只是一杯一杯不停地喝酒。并用眼看着我,我也只有一
杯一杯地跟着喝。 半箱啤酒很快就没了,乘下空空的瓶子。她还是
没告诉我黄瘸子的事。 我又曳过一箱,她干我就干。终于,我不再
想知道黄瘸子在哪里, 只是一心一意地要灌醉她。灌醉她后干什么
哪?我不知道。我醒得很早,宿醉的疲劳牵制着我的身体。站起身,
穿好衣服,我拍醒了白雪。她惊叫着撤过床单来掩住她健美的身躯,
我的心在抽搐。 我喝了整整一箱酒,因为我知道她要灌醉我。她把
我搬到床上,脱光了自己的衣服和我的,然后睡在我够不着的地方。
我不知道她的目的,我也宁肯永远不知道。她低着头,轻声地哭泣。
我默默地取出五十块钱放在床上再默默地走回到自己的房间, 收拾
好背包。 回过头,白雪站在门边:“你就这样走了?”“我没醉到
人事不省的地步。 ”她看着我,我却没去看她。她把钱扔在地上:
“我不是为钱。 ”我没说话,也没有抬头。“有人要见你。”“黄
瘸子? ”“是。”“我会回来的。但现在,我要去看决斗。”白雪
把门让开:“出门向东,到了你就会看出来。”当太阳升到头上时,
我在这里已经坐了三个小时。 这三个小时里,我不停地观察这片空
地。 这里的树很少,只有三棵,长这歪斜的枝杈和稀疏的叶子。树
下的草稀稀落落, 地面坑洼不平,到是个好的埋人场。我看清楚地
上的每一块碎石, 找到一个看得清的,却也不近的,跳弹不会嘣到
的地方坐下。 我不知道这地方单挑的规矩,可也不担心他们会反对
我看。 他们要是能看到我才怪。陆陆续续,湖面上荡出一条条的小
船, 我才发现自己忘记了这里的人好走水路。船上的人都架着望远
镜, 而我与湖之间出开一排稀落的水草几乎一无阻挡。我有些不自
在, 如果按时来,怕就没着个麻烦。到时侯人人都会注意空场上的
人, 没人会来关心我。可先来也有先来的好处,我找的这个位置能
看清楚场中的每一次风吹草动。 我干脆顺这坡躺下,这样,我被发
现的机会就少了很多。 躺下后,我觉察到膝盖有些异样,大概是这
两天在湖边蹲久了, 受了些寒气。我边活动着小腿,边从包里取出
一盒罐头,起开盖慢慢地嚼。我多少想念起哈尔宾的干肠和烧鸡来,
那些毕竟是美味。 一艘机动船向在水面上飞一般直向我藏身的地方
滑过来, 我很吃了一惊。这种是非之地凡事小心为妙。于是,我翻
个身, 向岸的方向滚动,同时保持自己隐藏在水草中。船离岸边越
来越近,船上的人在东张西望的寻找着什么。他们是不是冲我来的?
我皱着眉, 按说我在太湖偷看这里的人决斗是令人讨厌的,可这里
的人如果真向传说中的那样都是逃犯, 那他们就不该如此的多管闲
事, 跑来干绕一个孩子的好奇心。我耳中听到突突的马达声,是来
自岸上的。 正角出现了。这片草太稀,藏不住人,在说,那船上的
人未必就是冲我来的。 也许是他们也看好了这个地方,也许因为别
的什么原因。我索性不理那船,坐起身来,抻着脖子向空地那里看。
一辆灰绿色的吉普停下来, 车后面跟着两辆卡车,里面是全副武装
的士兵。 他们纷纷跳下车,在空场的四周仔细的寻找埋伏。那里当
然没人。 他们在确认过以后,又爬回汽车,对着空地中一位个子高
高,身材魁梧的警察敬礼而去。我看着那两辆卡车开出很远再停下,
里面的人都举起望远镜挑焦。 这时,那船靠岸了:“赵家臣。”船
上的人叫我, 我皱起眉,这他妈的定是黄瘸子一伙。他们怎么总阴
魂不散的? 我生气地回喊:“别吵!”白雪从里仓走出来:“赵家
臣, 上来。我有望远镜。”我不再理他们,回头盯着空地,看天已
经是午时了, 那个什么枪王也该到了。白雪跳下船,来到我身边趴
下:“你疯了么?如果枪王得胜,那两车警察非把这里推平了不可。
你没见他们拿的都是半自动,手榴弹?来看热闹的人都是摆船来得,
见势不妙都得窜! ”我想想,认为她说得有理。反正我也不怕她船
上有鬼。 便跟着她跳回船上。开船的是个小个子,他把自己的望远
镜递给我, 掉转船头向深水开去。我端着望远镜看,所有景物都很
清晰。 我忍不住问:“这望远镜不错呀。”“喜欢你就拿去。”一
个文雅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那声音很陌生,但说话的语气却给我
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我知道这人该是个头脑,也可能是黄瘸子本
人。 但我没回头,他们死皮赖脸地缠着我肯定没安好心。那人的耐
心真好,居然没再开口说话。我也就乐得平心静气地看岸边的情况。
那个警察的个子足有一米八, 他长着魁梧的身躯和一张坚强的脸。
跟我十年前憧憬过的警察叔叔几乎一模一样。 他的每一根神经都处
于松驰状态, 这一点可以从他那萧瑟且无所谓的眼中看出来。他靠
在吉普车的车门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吸着烟,似乎在想久远的事情。
他会不会想到自己的童年?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一种感觉,如果这
个人跟陆仁对决的话, 我看不出谁活着的希望更大一些。而我昨夜
遇到的那个枪王怕是没什么活下来的机会。 昨夜我虽没见到枪王,
但我听到了枪王说话的声音。 枪王似乎有些底气不足,就算让我来
跟他单挑, 我都有七层的把握干掉他。可我的心中还是不希望这警
察能获胜, 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如果这警察得胜,怕是会有更坏
的事情接踵而至。 于是,我放下望远镜,默默地思考,会有什么事
情发生哪? “快看哪,枪王来了!”白雪在我身边温柔的提醒,她
嗓音的苍凉依旧拨动着我的心弦。 我蒙地警醒:“快走!用最快的
速度离开! ”白雪轻声的问:“怎么了?”依旧是沙哑、温暖的声
音, 我不由回头想对她解释。她的睫毛微微的颤动着,里面有说不
尽的歉意在祈求我原谅。 我知道那只是我的一相情愿,她依旧在想
办法勾引我, 想达到她的目的,可我的心却垮了。“按赵先生的话
做。 ”那个文雅的声音似乎想解救我纯真善良的心。可不管他是好
意还是另有目的, 总之,我收住心神,留下淋漓的暗然在湖边。船
飞快地从湾中窜出去, 划向湖的中央,我的心渐渐平静。那警察肯
定知道枪王不是他的对手, 而枪王昨天也绝没有可能在他的面前溜
走。 那是个圈套。回过头,我面对面看着舱中的那个中年人。他长
一张长脸, 前额有着几条浅浅的皱纹。一个宽琉璃边眼镜把他的相
貌刻画得更文明, 他让我想起学校里秉烛备课的老师。我看看他的
脚, 却看不出他瘸在哪里。“我不是黄先生,我姓谭叫谭礼,礼貌
的礼。 黄先生早晨有急事,到广东去了,他让我向你道歉。请你原
谅他的匆忙。 ”他说话很慢,向是怕我听不清或听不懂一般。这是
个我从没接触过的类型,而且每遇到一个新类型的人,我都会吃亏。
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他跟我父亲的年龄相仿,出于礼貌,我点了
点头。 “黄先生跟东山的事,你早就知道了。我们至今还没能跟他
们解决这个误会。 所以,我们想请你帮个忙。”他从背后取出一个
军用书包,放在我们之间的短几上,“这里是五万元钱,小小意思,
不承敬意。 ”我傻傻地看着这个军用书包,脑袋里一片空白。“如
果你认为不够的话,我们可以再添些。”他没有半点不高兴的样子。
很是平心静气。 我到不认为不够,只是不知怎么去化这钱。我身上
揣的钱已经足够我烦恼的了, 怎么又从天上往下掉?我茫然地四下
望望, 白雪和那个船夫都盯着短几上的包若有所思。谭礼还是一副
文明的样子,等着我回答。我呐呐的开口:“我,我跟东山没交情。
我, 不能收这钱。”谭礼笑了,他摘下眼镜,用一块麂皮小心地擦
着: “你很诚实。”他赞许地望着我,我盯着书包,点头同意他的
话, 处开自豪外,我心底还有种怅然的感觉。“中午了,开饭。”
谭礼吩咐着。 船夫在桌上摆了些罐头拎出一箱啤酒,就到船尾去生
火炖鱼。 白雪则贴着我坐下:“谭先生不能喝酒,我来陪你。”我
没什么拒绝的理由, 也没想拒绝。我喜欢听白雪说话的声音,喜欢
看她倔强的脸, 不管她是否有她长得那样有性格。白雪为我殷勤地
添菜, 我故意不想她的目的,所以我一直吃得很开心。谭先生温文
而雅的笑容一直没有削减,他还是那样有条不紊,吐字清晰地说话:
“太湖, 是个好地方,可惜乱得过头了,并非久居之地。”我再次
感觉到他说话的语气很熟悉, 像四哥。这种人懂得如何掌握节奏从
而吸引对方的注意。 我收回分散在白雪身上的注意力,抬起头看着
他。 父亲曾告诉过我,谈话时看着对方的脸是基本的礼貌。你要想
别人尊重你, 你首先要尊重别人。我尊重他,因为他说话的语气很
像四哥, 这种人我不得不尊重。“你来太湖,很大程度上是被人引
来的。 这个计划是我设的,你别生气,因为这件事对我们很重要,
我不得不择手段。 ”他等着我发问,问他为什么把我引来,也希望
我生气, 我这个年龄的人知道自己被骗、被利用后总是会义愤填膺
的。 我默默地喝酒,什么也没说。我既然已经被人引来了,又有什
么好说? 何况,这人并不像四哥那样全身充满危险。他上来就向我
再三道歉,肯定是种谈话策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看好我去做说客,
我想等着他说出来。 谭先生看着我喝完酒,又去吃菜,始终没有反
应,眼中不由流露出几分惊奇:“我们开门见山地说吧,十几天前,
我们在洛阳见到了你, 我开始派人跟踪。哈,跟你可不容易,总要
三四个人同行。 ”每一个小偷都会留意身边的环境,这是常识。至
少可以避免被警察抓到。 可我却知道他是在哄我高兴。我到洛阳是
为了找黄瘸子, 那时我已经不再偷东西,所以跟本就不关心有没有
人跟踪我。 “你到了上海时,我们的人开始跟你谈太湖的事,然后
是江宁, 再后是长沙。最后,在去济南的车上,我让老周向你透露
黄先生在这里。 我这样做是希望你能明白一件事,无论多有名的地
方, 无论那地方有多少逃犯,都不安全。你想找一席容身之地,就
必需自己去建立,用钱去建立。”“你们知道潘志刚要跟枪王决斗。
” 我随口接话,我知道他会给我肯定的答案,因为他是为了告诉我
这一书包纸都能买些什么好处。 “知道。潘志刚心狠手黑,在黑白
两道上混过的人都知道他是个干将。 他在人没到之前就想好了这个
对策, 他想借与枪王的决斗来打破这里的警匪互不干涉的局面。他
们现在该开始太湖水汗两路的搜捕了。 ”“白雪在这里没白呆。”
我看着白雪, 心中有着酸酸的感觉。白雪听出我的语义,脸上浮现
出一层寒霜。 她站起身走了出去。谭先生叹出一口气:“你悟解她
了。 她从不干这种事,这次是我们的生死一博,她才同意干的。”
他耸耸肩表明这是人人都可以理解的, 用不着他多解释。我眼中看
来, 这是他做的最奇怪的事。在这以前,他毫无动作,连表情都没
有变过。 他这样做纯粹是怕我听不出他在说谎。我突然产生了极大
的兴趣, 很想知道这位谭先生废如此大的精力,如此多的口舌,到
底要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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