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持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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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短墨长



借笔给同事,抓过去,一看:“你用钢笔?现在还有人用钢笔?有墨水卖吗?”


我向她保证,文具店一直都有墨水在卖,她仍半信半疑,以没有质感的手势签字了事。


办公室只有圆珠笔,签字笔,每一支之间面目相似,没有专用,没有归属,用完了到别人桌上拿。可我
喜欢钢笔。


小学三年级才可以用钢笔,在那之前,我只用铅笔,中华铅笔,2B,一毛钱2支。我羡慕那些心灵手巧
的女生,把铅笔削的雪白锐利光滑,她们用铅笔刀。我用那个,转出来铅是断的,于是改用小刀,刨过
之后如同狗啃。


也有神气时候,爸爸从别的地方买来香水铅笔,白色衬底上花仙子浅黄头发、大眼睛,放在铅笔盒能把
别的笔也熏香,打开铅笔盒,芬芳四散,有人恳求来换,或者把他铅笔挨着熏一熏也好。


有时笔芯太糟,被我削的肝肠寸断,只落得罗卜头长短,看着沙沙趴桌上写作业的同学,我只是坐着发
呆。


回家跟家人哭诉,姐姐心情好会削好几支,让我第二天带去上课,她跟爸爸都喜欢用一只啄木鸟形状,
有2、3斤重的大削刀,握斧头斩草根般,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功夫,只会看着他们,感觉被一种联系隔
开。


三年级后终于可以用钢笔,第一支是5毛钱,(别问我怎么记得,它只是自然就来了),那时笔质量不
好,食指指节总是蓝的——直到上班,我都习惯自己指间、嘴唇或脸上沾有墨水。


最开始喜欢纯蓝。95年,听完老狼《恋恋风尘》,想写东西,家里只有蓝黑墨水,专程去买了纯蓝的,
看它变成浅淡澄澈的字,微觉释然。


再以后,心情不那么透明,墨水也换了蓝黑,反过头,笑纯蓝苍白单薄。


现在很少在纸上写字,偶一为之,一连串遗忘接踵而至,只好拿一堆乱糟糟象形符号代替,自己看看也
觉羞耻。


而我的包里,总有一支钢笔。



我的不结婚的朋友们



我的朋友不外两种人:比我大一些的男人;和我同龄的女孩。


有个男人曾跟我说:他要攒钱买一套1万块钱的音响——那时还没DVD、VCD,音响只能听CD,钱很值
钱。我看着他说:如果你老婆不乐意呢?他说那就换老婆。


那时的发烧友专指对音响软硬件有研究的人,他们大多物理技术过硬,热中在斗室中被音响轰炸五马分
尸。


好多年过去了,那个人还没结婚,我们在网上又碰到,他说以前只发几十大元工资时候,可以花17元去
买蔡琴的《伤心小站》,而现在很长时间不买唱片,以前的唱片、磁带也静静躺在那儿,直到有天发
现,十年前磁带,已变了音质。 


帮小妹装台电脑,没过几天她问他什么地方可以刻碟,原因是她在网上下载了一百多首MP3。


“是不是我们真的老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在空荡办公室里大哭。


有时我无端想,不结婚,是不是他心里仍有音弦轻轻回响,不肯停息?会不会对音乐曾经爱过,而阻碍
了糊涂的幸福?



我的女朋友也都没结婚。


除了一个,严格来说,她是我小姨,大我2、3岁,初中时,她转来我的学校与我同吃同睡同逃课同买
书。她比我有钱,所以我想看而不想买的书都让她买:家春秋,堂吉柯德,乱世佳人。我给自己买基督
山恩仇记,从妈妈给的教材钱里扣,恐惧混合着自豪,在新华书店淡青色玻璃俯下脸去,强自镇定的
指:请帮我拿。整个过程有雨天清爽凉意。


小姨中专毕业后被家人催着结婚,我们就此通过很多长信,用无数英雄鼓励她不要跟家里那些人一样。
她坚持上了两年自费大学,毕业后很快结婚,没有上班,成了她家工厂一名小股东,平日和嫂子姐姐搓
麻。


印象中最后一次见她,她要送我把吉他,她曾经想学,终于没能。那天薄有暮色,我敢于斜挎着吉他走
回去,看到我,姐姐一呆,说:你背吉他,真好看。


可终于我也没能学会,落了一层尘后,又送还给她,这次我没挎,单臂侧举,离身体60公分。


她留了很多书在我那儿,包括汪国真。我从那时便不爱诗,好端端一张纸,印几行字就完了,真不如小
说堆满字的实惠。



另一个朋友是农村孩子,有几年去广州打工,失去过联系,后来她又回来,在一家鞋厂做事,一个月
5、600块钱。她比我略小,在农村,是早该结婚的年纪了,可是从没听她提过。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问
她这样事是不该的。那是个操心国家大事的孩子,问我,我便乱说一通,让她放心。有年春节,犹豫很
久她问我借200块钱,那时我已上班,200块钱不算什么,可对她却不是这样。我一直记得这件事,觉得
耻辱,却不知道为什么耻辱。



还有一个是从小认识的,父母早早离婚,她跟妈妈住。中专毕业后,妈妈给她找一家医院当护士,她死
也不肯去。有天清晨她来找我,我们坐在大门门槛,咬着她刚摘下的黄瓜,天空呈淡青色,她说一起考
成人高考吧,街道上空无一人。又一个清晨,她哭着来找我,身上一片青紫。妈妈和舅舅愤怒于她要离
开。


她骑了四个小时的自行车去找爸爸,他给了她第一学期的学费,她客气的叫那个女人“阿姨”。我说那
你怎么吃饭?


去学校报到她是凌晨拎着箱子跑出来的,搭车时她想,自己再不会回来。


从那时起,她改了姓。


她念医科,打工都跟病人有点关系,我总记得她跟职业介绍所的中年女人恳求:阿姨,求您了,我可以
干太平间的活,我是学医的,我不怕!


我去过她学校,那时,我还没上大学,看到破碎的玻璃黑暗积水走廊,想,若是我,一看之下,怕掉头
就走——然而,能去哪里?


那就留下来,陪她去买教材,听她说站吧台时,骑自行车上班,被大风吹的蓬头垢面,妈妈生说这样子
谁敢跟你说话;可她会洗掉口红跟同学说,她是从哥哥家回来。因为课余时间她从来不在,同学之间,
相敬如冰;可她会用刚发的钱买教材,微带矜持的说这本是专科用的,我现在要用本科了。那时候我心
里,竟也是羡慕。


毕业后,她在读书的城市做了一年美容师,现在在石家庄,一个非常寒冷的城市,11月已要穿羽绒服。
她说,毕业后,同学们都回家了,她一个人在那个省会找工作,想着我绝不回家,可心里空的不得
了。。。。直到进了一家美容院,同事们对她都很好,才稍微的,缓了过来。


今年,我毕业,8月的北京,我忽然知道她说“缓过来”是什么样感觉,而她说的时候,我永远,永远
不知道她有多么疼。


同事给她介绍一个男人,比我们大9岁,她想应该忘记恐惧,跟男人交往。不知道她现在怎样,她后来
回过家,回去看妈妈,可别人会奇怪她这么大


了还不结婚,她不想听。


她的最后一封信,跟我说她抽烟了,让我千万别生气,高兴的时候,烦心的时候,无师自通的就学会
了。而我怕后者状态会多一些。


我们再没通信或电话,我很想告诉她,我也学会抽烟了,站在阳台上,边抽边笑,像一场滑稽演出。



最后一个女朋友现在上海,写到她,忽然不知道说什么好。


在我记忆里,她永远是那个听不到喜欢的电台,就到月亮下坐着发呆的女孩,她的笔迹秀气含蓄,每一
封信都像一篇散文。


自从看了她的“一个人住,早上起来不必叠被”,我便死心塌地的学了来,这样,晚上回来的时候还有
余温,摸上去是暖的。


她也不结婚,我不问为什么,那就像询问自己。


为什么?


也许是,我们不那么确定,对自己,对生命,也许只是模糊的一点期待,而你并不知道,不知道那是什
么。


说我爱你,如此卑微,怎么肯。


怎么能。



一月,有两个网友结婚,两个男方平均年龄25岁。


同事说,他打算结婚,否则就再也不会结了。


他在怕什么。



圆缺



公汽上看到一个人,很像X老师。


刚入校就听说X老师。结过两次婚,都是跟自己带的研究生,第一个离了的,现在也在一个系教书。第
二个,去年去世。


第一次见X老师,惊诧莫名:居然是这样清丽的女子,来教一门最冷峻的课程,旁征博引,才情毕显。


于是下课便缠上去,问东问西,连自己看什么书也汇报过去,一次放学,走着走着下起雨来,她仰头看
看,微微有些笑意,慢跑回去。她穿着粉白运动衣,运动鞋,身影单薄娇小,可那样跑起来,真是好
看。


X老师不发火,却自有不怒而威之气,她的课,向来人最多。


后来与师兄聊天,说,去年她来解释为何不能继续执教,说到半途,语不成声。只教了一半,可她还是
他们的偶像。


暑假便死心塌地跟了她到四川,在一个喇嘛庙住着。


X老师信佛多年,她第二个先生是道教弟子,看到她家里大幅相片,在金顶,她一身白色道袍,跨坐栏
杆对云海吹萧,衣袂微扬,英姿逼人;她先生面目和慈,亦穿道装,望上去,“一对璧人”,倒不觉得
俗了。


然而两种宗教亦不能保的人长久。


X老师跟上师求过出家,上师说:女儿尚未成年,你怎忍心?


罢了。


那年夏天,全国对宗教管的很紧,上师还是带了弟子出来,在外面,他们不穿僧衣。我求多吉给我唱经
文,在暮色水泥路间,声音清越无比。


上师住X老师家,人来人往,我只见她坐上师身边,沉默而安详;或在外围一拨拨的做饭。


送火车时,我忘了自己有没有哭,我记得,她的眼睛里,怎么都忍不住的伤心。


在喇嘛庙,我请她给我明示,让我相信。她说,你信就可以了,可是有一种障碍叫“智障”,你的聪明
怕会阻碍你领悟呢。


然而信仰的低头里也还有心碎。


虽然,五体投地的时候,上师放手在你头顶时,是彻底被了解的悲,然后,是泪。


我盯着公汽那端她看,是你吗?面容仿佛,可神色不似。


可是为何,我们两人都错愕凝视,你颦眉,而我犹豫。


我们只是互相看,迟疑复迟疑,仿似夜秉烛。


再抬头,人已不见。




我上班的胡同十分安静。常常路过那家小学,身后一溜脚步追上来,一转头,几个男孩追打着,双手急
促打着手势,脚下不停。


那是家聋哑学校。


有时在对面饭馆吃饭,看下课放学热闹时分,大家手语亦舞落飞扬。


而且他们也会说话,我后来才发现,只是不如手语本能流利。


饭馆饭菜一般,服务很热情。小老板面相英俊,腿微跛,喜欢问:又加班了,怎么这么晚才来吃饭,有
些家长里短味道。


坐在那里等上饭,对面正放学,中午阳光慈和地,仿佛这世界全无恶意的,流淌过去。


阳光是满,世界为缺;宗教是满,信仰是缺;爱情是满,时光为缺;拥抱是满,而你,你是缺。



智化寺


跟采访对象约在智化寺门口。


早到了半个小时,侧门仿佛取景框,正框住寺里那棵落尽叶子的树,树围下朱红木椅,让人想,想坐上
去。


装做漫不经心地走进去,左右,钟楼、鼓楼,钟鼓晨昏,平家安国。


大殿是红墙黑瓦,在天空柔和平直勾勒一道分界线,屋檐后,蓝天愈蓝。


红砖碧瓦,白墙黑瓦。百看不厌。


我站在寺里,奇怪的是那会儿一个人也没有,仿佛许我在这里站到天荒地凉。


我还是不放心寺外,守着寺里,看着寺外。


学生放学了,都戴一顶黄色线帽,想是学校发的安全帽,也有爷爷踩一辆沙发大小三轮,两个孩子在里
面扭做一团的不老实。


小姑娘红领巾系的很整齐,一道杠、两道杠、三道杠,大队长,中队长,小队长。——还有这些?我像
我那个同事一般大惊小怪起来。


下意识,离开校园10多年,他们总该换点什么戴戴。



还是学校。


一个编辑告诉我,写字要张开全身触觉。


一天傍晚,经过一处街道,站了很多人,面色严肃一言不发,我的触觉逼我走上去,问:“请问发生了
什么事?”那男人说:“我们在等孩子放学”。。。。


可是,对每个具体父母,这便也是一等一大事了。



同事跟我说北大死了个学生,在校外租的房子里,7天后才被发现。法医来,只说了三个字:“非他
杀”。其余要付钱才肯说。


死者父母从很远地方来。没那么多钱,学生曾实习过的单位给他捐款。


上班来,进新浪收信,看到一个女孩在傍晚6:55时跳进地铁自杀。再过5分钟,就是新闻联播,一般来
说,我们在那个时候吃饭看电视,和家里人,和亲人,和爱人,和厌倦的人。


新浪的页面一如既往的明黄而抢眼,仿佛那女孩不是死在北京的地铁,而是,而好象是死在我的电脑屏
幕里,静静横卧。


雷马克说,有时候,成百个人死去,我们倒也不大在意,可有时,这么一个人将要死去,却仿佛要死掉
一千个人一样。想象不能计数,而感情并非随死人数字而激增,超过一个,就无法计算。一个,要是你
真正有所感觉,那已经足够多。


大概上面那个,属于成百中的一两个,我听着,漠不做声。



晚上,跟人聊天,不经意他说,我的生命不会太长。


问他胡说什么呢,听到一个名词,器质型心动过速。“有人说,一个人的心跳次数一生是个恒量,先跳
完的,只得先死”。


我不懂,只是,手指钝的敲不成话。


在西藏,过青藏路吐的昏昏沉沉,在心里说过去了给你拜一百个等身大礼——我与那个未知之物商议从
来都是没头没尾,没有署名,没有抬头,直通通就说了。


上去了,找一家安静寺庙,去还礼,人家要关门,说了一下,喇嘛呵的一声,退到一边,再不言语。


一百个等身大礼,心却是空的,不知道许什么愿,不知道该祝福谁。每一件愿望在现实里都被榨个粉
碎,每一个愿望在天空下都显得渺小可笑。


许愿既是愿意相信了。


我不,我不。



X老师,你教我的绿度母咒我念完10万遍,在给奶奶守灵的晚上。我困的来回摇晃着念完了,然后,那
些念珠那些转经轮那些书我再没碰过。


在智化寺,一脚在里,一脚在外时,我模糊想,即使进去既能得救,我也要,我也要活在这伤身的,现
实中。


你,不许先死。

绿妖 2002/1/21



北野武的暴力与深情
有时跳舞
每个人的一生都是一次远行
追赶
冬夜,一个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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