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一个归人

  跟网友说完最后一声再见,我关上电脑,起身离去。
  一推门风峭剔骨,白茫茫一片,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雪,已冻的结结实实。路边的杂货店不知为
什么还亮着灯,玻璃窗里,一家人坐着说话,像年三十儿的守夜。
  站牌那儿乌压压等了一群人,我吃一惊,下意识刚刚看错了时间,现在是9:30而非10:30。表在
包里,懒得再去打捞,混在人群中等,像冰层上没头没脑的企鹅。
  路上几乎看不到空的士,除了下雪路滑,我还愿那些消失的司机有雪夜读禁书的嗜好与幸福。
  所有的车都慑手慑脚的开,像盛装马术的舞步,晚上坐车的人好像跟白天不同,我看到几张妆容整
齐的脸,在夜色里晦暗莫名的闪,贴近的人们也没有那么锐气,眼睛半看半闭,嘴角半梦半醒。
  堵车,每个路口都齐心合力的拧着麻花,夜晚11:30分,北京城所有的车辆都开了过来,所有的路
口都变成了红灯,所有的交警都销声匿迹——我在抄奥登的一首诗,我爱“所有”这词,它的悲痛欲绝
及斩铁截钉。我从没在这么晚的夜见过这么多车,这么多人,这么多破口大骂的司机,这么一地白雪无
动于衷。
  下车走吧,虽然有六站地,但天亮前我有把握躺到床上。和公车苟延残喘与乘客共呼吸,我不愿。
因为身边没有一个合适人选,可以谈一场措手不及的恋爱,在绿灯之前,疏散之前。
  空气里裸露的温度牌告诉我这是零下三度的北京,路很长,一个人走容易伤感,所以在路边买了一
个热汉堡和一包零食,安慰我那对食物怀有永恒乡愁的心。
  我从来不知道——顺便说,我爱“从来”这词的惊诧感动——,零点的北京还有这么多人,一些高
高瘦瘦的男孩走过,有一个神情孤落的戴着牛仔帽在颈间系着红绳;一些高高低低的女孩走过,无一例
外的群衫单薄精致面容;每个公车站牌边都簇着一群人,他们身形臃肿他们面目模糊。满街的人们都在
打着手机,互相通告着我在这里、我在那里、我要回去,我要离去。。。
  三步五步就有讨饭的伸手,每晚路过的街道这么陌生,像“灯红酒绿的资本主义国家”。我走近一
个吱吱嘎嘎拉二胡的人,骤然听到他拉的是“咱们的大中国呀”,我腾地走开,回神过来已离的远了—
—驻足或弃去,原本就是一念,原谅我,在严寒的街头还苛求审美,对一个乞讨者。
  在冬夜,大地落雪时进行一场旅程好像是马勒一首交响乐的主题,维斯康帝的《威尼斯之死》中,
它被用做主题曲,在华丽影像之后铺彻骨悲凉。
  但,冬夜的大地许是另一个故乡,在生机灭绝以后,在布满裂纹的冰川之下,“回不去时,回到故
乡”——否则为何,为何阴间也叫做老家?
  而现在,车嘶人喧,路灯将雪地切割成一块接一块的暧昧,这样热闹的夜,仿佛只适合同样荒诞的
构图,比如,当孟京辉遇到王家卫。
  路边的保安身手矫健的滑着雪,披长围巾的女孩碎步小跑,而我,离汽车还有三百米我就站住,充
满敬畏的等它经过,我爱今晚的自己,我爱曾想自杀的自己。感谢上帝,如果有。
  人群开始疏落,仍有一些人在路灯下无所事事,他们的身影像一场戏剧的开始或者结束,想起一首
诗的开头: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儿呢——他说的是火车,而我想问:这么晚了,你们还在等什么?
  地面很白,天色微明,像黎明时分。——它有一种眈眈不安的期待,我说的是、我说的是年轻,是
所有那些睡不着的夜晚,隐隐渴望的心灵,我想所有青春都欠“安定”的情,它能让我们目光呆滞面容
慈祥。
  我早就不再失眠,当我知道,生长不可逆转,我,不能停在你身边。我用五个落雪的季节忘记你,
我以为,我可以。
  只是今夜,我至少可以想起《威尼斯之死》,虽然那还是从你那儿借的书,我逐字逐句抄下来的方
块字都隐藏着死亡,比如这一部,比如我一直想看未看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我至少可以想起
茫茫交响曲在雪地游荡,和我一样。想起冬夜这么多人散落在街道,犹如被抛弃的人生;想起马勒的
《复活》里有《春夜闻笛》的清越,那李白的诗句,不知如何吹响在时空之外,犹如不知,人们为何总
需要一个故乡。
  马可波罗对忽必烈讲了无数个城市,忽必烈问,为何你从来不讲你的威尼斯呢?马可波罗说,因为
我要到这么多城市,所以每次都要从一个不变的城市出发,这个城市就是威尼斯;我从来不讲,其实我
说的每一座城市都是威尼斯。
  我背的正确吗?我迟疑的写,我迅速的写,而我一次一次,都是从你那里出发,我绝口不提,因为
我喋喋不休。
  下雪了,我至少可以,说,下雪了。

2001/12/8


再见,孩子
到街上、广场和人民
致我县城的兄弟
秋高气爽 收割侯麦
华丽的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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