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皋虽然早料到薛涛的走红,但还是没想到她能红得这么快而且
红得这么凶。事情的发展在慢慢离开他设想的轨道。他设想的轨道是
这样的:先令薛涛成为中国艺妓的典范,吸引全国文化界人士聚拢成
都,令成都成为蜀中江南,人文圣地,教化之风及于蕃邦,可令战乱
之危不战而解;如此,薛涛自然成为成都女界的先锋,可以军功论赏
,替她向皇上申报校书郎的职称,这样,薛涛自然脱离乐籍,可效汉
之曹大家,成为中国学界的权威,步入尊贵的殿堂;此后……
韦皋想,此后会怎么样?他不知道。作为一方节度使,他大可以
一开始就以自己的权势令她摆脱乐籍,再顺理成章地要到自己身边,
成为自己的妾室,管他什么教化蕃邦。其实,所谓的教化蕃邦也只是
自欺欺人的借口罢。这样的女子令他实在无法也不愿以尊卑之势欺压
,甚至无法以儿女之态追求。她其实比天下众多男儿都要智勇而尊贵
,如北魏之木兰,隋末之红拂,为经邦治世之人才,而非一方香艳之
小儿女。有时,在他与她坐而论道的时候,他很想跟她谈谈将来,谈
谈她的出路与他们的将来,但是她对这些好像丝毫不感兴趣,她对生
活似乎没有什么忧虑,也没有什么打算。她的没有忧虑与没有打算是
那种拥有很多力量而不需要畏惧的样子。她无所畏惧的样子总令韦皋
觉出自己营营苟苟的小来。是啊,他这样小心翼翼,营营役役,不全
是在为自己打算吗?那些所谓高贵的结局不正是他自己的需要吗?薛
涛需要这样俗世的所谓高贵吗?她的生活不是远比自己自由而快乐吗
?这样一想,韦皋就释然了,与她继续坐而论道,有时还很庸俗地跟
她调调情。比如说他有一次送给薛涛一首诗: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
花下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调情这种事薛涛见
得多了,韦皋跟自己调情,她觉得能缓解自己的一些压力。
是的,薛涛当然有压力。她的压力不是来自于对未来的忧虑,她
只是有点不习惯韦皋的深情与宠爱。有时她也想,是不是应该按照他
的计划尝试开始另一种新的生活。只要她愿意,她可以在束缚中找到
自由的乐趣。她是不是应该试一下在不自由的环境中生活的能力呢?
但是韦皋值得她这样做吗?他当然有才,但是她对他另眼相看难道不
是因为他的权势吗?至少有小部分原因是这样的。既然她最早就是为
了接近权势才迈进韦皋的幕府,她怎么能保证她的爱情不掺杂一些自
己也不了解的假相呢?还是像现在这样继续自己无关风月无关感情没
有压力没有依傍的单身生活,这也许更接近一点纷繁俗世的庸俗本真
。
除此之外,薛涛的思想的复杂还在于,她有一种负气的念头,就
像早年对父亲的反抗一样,她总是故意写一些不合常规的诗篇,激怒
父亲那颗被清高的道德弄得疲惫而又不自知的心。她的生活不需要别
人来规划,她自己也不会去规划。她在14岁就说过“但娱春日长,不
管秋风早”,她的生命力像野草一样蓬勃旺盛,野草的生活又哪里有
什么规划。她即使被规划成一棵牡丹,还不是逃不掉为人开放的命运
?
薛涛开始变坏。她不仅把她的松花小笺弄得满天飞,赚取着巨额
的缠头,甚至开始收受贿赂。这件事情的演变是这样的,薛涛当然很
美,也很有才,很多名诗人像白居易呀之流都以与她唱和为荣,关键
是成都府的第一长官韦皋最宠薛涛,于是薛涛周围自然聚集了一批投
机的人,他们可不管韦皋对薛涛的宠爱是否纯洁,他们只知道,薛涛
是最能够接受韦皋的人。
薛涛本来并不想接受那一笔银子,但是她想耍一下那个投机者,
同时也刺激一下韦皋,她要把韦皋对她完美的遐想打烂,回复他们残
酷的关系的本真。
她当然没有替那个投机者办事,投机者一怒之下到处散播此事。
韦皋果然大怒,借着一次慰问边地守军的名义,把她派往偏远的松州
。
薛涛知道,她玩得过火了。一个男人,为自己这么动气,显然是
动了真情。她有些后悔,但是,伤痕是会消失的,真情是会淡下去的
,他们间的一切总该有个不那么缠绵的了断。她害怕缠绵,害怕自己
终于受到感情的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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