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

       儿童
  我刚上小学时,家里出了件大事。
  我们搬进有两层楼的新房,第二层还没收拾利落,叔叔拿根纱布打磨着窗栏,院子里是一群人,因为新房
子而激动的大声嚷嚷。我和那群人的孩子----表弟表妹们看电视。
  忽然‘扑通’一声闷响,院子里嚷的更加厉害,我们把音量开大些,因为太吵了。
  最后一个大人走过来责骂我们。。。。。原来叔叔从楼上摔下来,而我们只顾看电视。
  我们一哄而出围在平板床四周(他已被放好,并有人去找车了)。叔叔青紫着脸,已不会说话。我们敷衍
地看一眼又拥回去看电视。
  但平静已被打破,大人不住叫我做这做那,在我看来,他们只是激动的大喊大叫走来走去,没有任何意
义。而我因此不能再看电视。他摔的真不是时候啊,我想。我怀着敌意,看那个脸青紫的人,很不高兴。

          少年

  叔叔因肿瘤到市里住院开刀,但情况一直不好。
  忽然一天从医院打回电话,他梦见门口青石板下有块石头,挖出来他的病就会好了。
  说的人眼睛放光,听的人欣喜若狂。
  表弟从医院回来后我们就开始干。镐、铁锹,青石板被刨开,掘地三尺。
  姑父们干干停停,显是觉得青天白日做这个有些滑稽。停下来抽棵烟,互相打趣两句,谈谈昨晚电视。
  表弟一直不吭声,蹲着把每块土坷拉拣出来丢掉。
  ‘行了吧?’姑父和爸爸已经汗流不止,有些不耐。
  表弟不做声,发狠地拣土坷拉,可是-------没有找到那块石头,连一块稍微成型的砖头都没有。
  人都走了,坑也填上了,表弟受委屈似的站着不动。
  他甚至不懂肿瘤是怎么回事,化疗是什么吧。也许他只觉得这一切很麻烦,想快点结束快点恢复-------
而这些成年人却漠不关心,不帮他把那块石头找出来。
  
  他在烈日下站了很久。

       青年

  叔叔住院后我一次也没去看过。
  有成把理由:要上班、去看望的人那么多也不缺我一个,夏天病房人多反而闷热。。。。。。等等、等
等。  
  那天晚上深夜,看病的姑姑们从医院回来叫醒妈妈,隐约听到‘不行了’。。。。。。我忽地坐起来:糟
了,我还没去探望过呢。我叫住大姑问能不能第二天一早去看中午赶回来就成------大姑打断我:人已经拉回
来了。
  我猛地咬住后半截话,为自己的自私震惊。没有人注意我,他们匆匆忙忙地办这办那。
  而我,就在夏天的夜,为自己的漠不关心,静静地,出了一身汗。


       小姑娘

  我的仨舅舅有三个女儿。
  老大漂亮乖巧,老三聪明讨好,佳佳没有老大乖,又不及老三嘴巴巧,而且只有她还有个弟弟-------她
自己,是‘黑户’。
  三个表姐妹中佳佳挨骂机会最多,新衣服最少。所以我觉得她特别。
  比如,挨打挨骂了,她不像老大噙着泪花委屈无比,也不像老三躺倒地上又踢又闹-----她只是不做声,
一声不吭。
  写到这里我问自己,这又有什么特别。一个孩子,因得不到足够爱护而加倍努力表现,当她的表演受到斥
责她就沉默了,如此而已。
  
  佳佳很爱美,只有对新衣服的渴望才能让她放弃尊严嚎啕大哭。
  这时只要抱住她,给她梳头洗脸擦粉画眉,她就会转涕为笑----也许她对美、对新衣服的渴望不过是对这
种抚慰这种呵护的渴求。而这是种稀缺资源,只在父母、爱人那里可能得到。
  看她梳洗后快活的不知怎样才好的身影,我想她毕竟还是孩子,为一些小事悲痛而又如此容易满足。

  渐渐我要抱不起她了,她喜欢沉默的个性也会渐露骨架;终于她会发现,父母欠了她什么而这种亏欠无可
补偿;她会谈恋爱,爱人也许会吟诗:让我,长久地,闻着你的长发。然后结婚爱人会闻到她头发上的油盐酱
醋一样不少。是的,她最终会发现世上值得痛哭的事情太多,而闭着眼睛大哭,也不能解决。

  她在院里唱歌。她还是个孩子,所以那些细微的难过与满足、就是她的整个世界。
  这样也好。

         舅舅

  夏季到了,听人讲着哪里的刨冰好吃,想起我第一次吃刨冰。
  大舅得了血液病,捱过手术、放化疗,渐有起色,就到我家住散散心。
  县城里其实闷的很,一到晚上就都坐到电视机前。于是,舅舅对我说:我们去舞厅玩吧。
  我吃一惊,还是去了。俩人像傻瓜般坐在舞池旁边长椅背上,看人群转来转去灯光明明暗暗。我很冷淡,
但看到十几岁的女孩们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踩步子,还是觉得心里、微微一动。
  我不知道舅舅怎么想。
  
  他问我要饮料不,我摇头。他沉吟一下,果断地走向刨冰摊,要了两杯。
  刨冰是红色,味道忘了。回去的路上,感慨一晚上消费7块钱,常来是不行的。

  再后来,又在郑州见过他一次。做例行化疗,光头,戴帽子。我们又出去逛街,土包子进城般盯着夜总
会、盯着食品房看------而他能吃的东西已经不多。他说,过阵子好点了,就去炒股,给孩子攒点钱。说话
时,他淡淡笑,又认真,又烦恼。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他家。他终于不用为钱烦恼,为病操心了。

  五月是个残忍的季节,春天的花凋落,而绿叶却不可遏止地蓬勃起来。空气中充满生长的味道、欲望的味
道。人们袒露四肢挤在热风中人堆里,揣着各自的、一肚子心事。
  其实这世界就是残忍。只有从临终眼中才能看到美好。然而那时,他已来不及享受。

               98/6/8。

    家人

  那年我放寒假时,奶奶已经病了。
  几进几出医院,终于接回家过年。

  爷爷有五个女儿两个儿子。这一来闺女儿子孙女孙子外孙儿重孙儿。。。。。。。川流不息。
  人多了嘴也多。女儿媳妇儿们比谁喂饭,老太太吃的多。往浅处说是煮饭用心用情,深里说,是平日里就
数她孝顺贤惠。

  有天下午我被叫去值班,任务是看着奶奶别让她昏睡中脱针。
  我做的很认真,却还是跑了针。奶奶手上鼓起一个黄豆大的包。拔针头,叫医生。。。。。我呆呆站在旁
边,偶尔有这样念头掠过:最好他们嫌我笨打发我回去,这一下午用来看看书该多好。
  虽然我为自己念头羞愧。

  奶奶也有清醒时候,摸出张折子给爸爸。不管用来做什么,第二天,所有的人都知道了。
  家人商量半天,决定派我去,让她帮我们解释一下。
  那天奶奶房间里人很多,我站在二线位置,近不得身。
  终于瞅个空挡推推奶奶。
  她动一动,似醒非醒,我不能确定她听到了我的话。
  于是又推一推,再说一遍。
  奶奶忽然睁开眼,空洞地盯着我看。
  我急忙再说,到半途,嘴一窒,说不下去。
  有人进来,我逃出去。

  奶奶床头,窗台阴影里放了个酒瓶,插两枝月季。一朵开了,一朵还没。不仔细几乎看不见。
  猜不出是谁放的。大姑二姑忽‘哧’的一笑:这老头。
  想来也就爷爷会这么做。
  奶奶被抬进医院是二十九,初二走的人。房间里月季花还没开全。大家对她评价和对叔叔的一样好:好
人,不忍心拖累大家白花钱,干净利落的走了。
  爷爷不肯自己住,前院、后院,还有月季花仍在的房间。他要人陪。
  一陪半年,众人便也啧言,说自个儿亲人有啥好怕。
  我再回家,房间已经打通,一半给隔壁住。
  爷爷,终于不要儿子女婿们陪了。
                  2001/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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