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城在中国作家中可算异数, 也没见他写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也不见得多深刻,却偏偏教人过目不忘。
他文字犹如宋代白瓷般散淡,心态又平常,比如《威尼斯日记》中第一天老老实实记下“第某月第某日”,第
二天便大大自嘲一番,又说假如庄周第一天笑话自己的话,今天倒可以给他来个措手不及的。
又想,看他的书可用他形容文革后初见汪曾琪:一见之下,感觉如玉。
比如他写罗马,“圣马可广场那些接吻的人,风使他们像在诀别。游客在风里都显得很严肃。”——这是何等
素描手笔?
而他的白话,让写出《法源寺》的李敖看了不知会做何想。比如:“饭做好了,土豆非常新鲜,新鲜得好像自
己的嘴不干净。”又如“回到威尼斯,天色尚明,船在大运河里走,两岸是古老华丽布景般的楼宇,Rialto桥
上已经开灯了,黄色的灯”。这般错落有致的画像。 阿城的白话看起来总是一派闲散,仿佛无可无不可,其实个中不知经过多少淬炼。他自己就节奏说过:“中国
的戏里打单皮的若错了节奏,台上的武生甚至会跌死,文字其实也有如此的险境”——阿城的炼字痕迹可见他
早期那本《遍地风流》,赌气起来可以一整篇见不到人称,读者是懵懵懂懂跟着文字,在雾里行走一不小心也
要跌翻下去的感觉。
不过我还是喜欢看他不实验时候的东西。仿佛轻舟顺流,一日千里;又像是草原上行走,草软脚滑,舒坦自
在。
若看完阿城的书,以为他真是漫不经心,心无所住,那么也是误解了他。 “我的许多朋友常说,以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酷烈,大作家大作品当会出现在上山下乡这一代。
我想这是一种误解,因为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文化本质是狭窄与无知,反对它的人很容易被它的本质限制,
而在意识上变的与它一样高矮肥瘦。
文学的变化,并不相对于政治的变化,‘五四’新文学的倡导者,来不及有这种自觉,所以我这个晚辈对他们
的尊重,在于他们的不自觉处。”
“上山下乡这一代容易笼罩在‘秀才落难’这种类似一棵草的阴影里。‘苦难’这种东西不一定是个宝,常常
会把人卡在狭缝儿里去。”
“又不妨说,近年评家说先锋小说颠覆了权威话语,可是颠覆那么枯瘦的话语的结果,搞不好也是枯瘦,就好
比颠覆中学生范文会怎么样呢?而且,‘颠覆’这个词,我的感觉是还在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造反有理’的
阴影下。” 他欣赏香港世俗的自为与热闹强旺, “香港的饭馆里大红大绿大金大银,语声喧哗,北人皆以为俗气,其实
你读唐诗,正是这种世俗的热闹,铺张而有元气。
香港人好鲜衣美食,不避中西,亦不贪言中华文化,正是唐代式的健朗”。
然后可以懂得原来他文字的世俗浅淡原是有意为之。 可是他亦不避讳世俗的卑鄙丑恶,所谓“俗不可耐”。
“俗世间本来是有自己的风光的”,“礼下庶人,道德区隔消失,权力的道德规范延入俗世,再加上刑一直下
庶人,日子难过了。”“解决的方法似乎应该是刑既上大夫也下庶人,所谓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礼呢,则依权
力层次递减,也就是越到下层越宽松,生机越多。” 他惭愧着自己也在“这里开起药方来”,诺诺着告退。其实我也惭愧,本来是跟一位朋友介绍阿城的几句话,
因为偏爱,多说了几句,竟然扯到开药方上去,可真是书没读多少,读书人大而无当的神气学了个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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