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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天下起大雨，西西不得不坐公交车去公司上班，因此有时间回忆一下昨天发生的事，目的在于

确认某些事是否真的发生。除非有确切的证确，任何关于对头的说法，都难于让人相信。西西希望能够找到

一些有力的证据，并不是想让别人相信什么，只是想证明这件事不是一件单独的事，而是一连串事件中的一

件。单独的看待一件事，会造成致命错觉，并且容易被人否定，这对于黑客来说是致命的。黑客的圣经中记

载有这样一个关于幻觉的故事：

一个黑客在编写程序，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程序运行得如一阵清风。 

“啊，真是妙极了！你的技术如何能达到如此高超的境界？”主管问道。 

黑客答道：“我爱好的是道，对道的追求远远超过了技术。我刚开始编程时，看到的是整个的程序。三年

后，所见的就不是整体的程序，我使用函数。而现在，我是根据心神去编程，眼前什么也没有了。我只存在

于虚空之中，我没有了感觉。我的精神没有计划，按照它的本性自由运动。我没有去写程序，而是程序在写

我。当然，有时会有困难，那时我会慢下来，仔细注视，然后修改一行代码，一切迎刃而解。我于是让快乐

充满我的形体，闭上眼睛，退出。” 

主管说：“你领悟黑客之道了。”





“我没有去写程序，而是程序在写我”这个严重的错觉导致这名黑客自身不可逆转的物化，成为次一等的构

造物，完全丧失对生活的把握能力。不久以后，这名黑客在非法进入银行系统时，被法律控制了。西西不打

算这样，即使付出出类拨萃的代价也不行。

“女王怀孕了，我必须知道是谁干的。”西西曾经开玩笑的说过。

“但有时这不太可能。”说话的人站在西西对面，是个中年人，皮肤很干净， 腋下夹着公文包。他没有打

伞，没有穿雨衣，裤脚上没有水渍，皮鞋上也没有泥点。雨打在候车亭的站牌上，交通限速指示板上，树

上，落下来，没有一滴落在他的身上。他几乎完全没有受到下雨的影响。他双手手指交叉，不停的搓动指中

关节，发出“啪啪”的声音。左手搓完，然后右手，再次重复，“啪啪”的声音稳定而恒久，好像他的指节

是一些开关，他闲得无聊，不停来回摁动。公交车过来，他并不上前，只是看着人们蜂拥而上把公交车挤得

东摇西晃。

“等下趟。等下趟。”售票员不停叫着，带着被人要从窗口挤出来的腔调。那人似乎笑了一下，停止了玩弄

自己的手指。两手紧握然后突然伸直，十指发出整齐划一的“啪”的声音，像被一把利刀在菜板上突然把它

们齐齐剁掉。他把腋下的公文包取下来，用手像拍灰一样拍了几下，夹到另一边。西西看见包上写着IONA几

个字。

“你刚才说什么？”西西问。

“我说话了？”中年人侧头看着西西。

“是啊。我听见你好像在说什么不可能的。”

“喔。”中年人想了一下，似乎想了起来，“刚才我说，过去是不可能的。”

“过去？”

“是啊。过街到对面去，下这么大的雨，不太可能啊。”

“是好大的雨。” 西西说。

“是啊。”中年人回答。

“很奇怪。”西西说。

“这个时间下雨是比较奇怪。”中年人说。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西西说，“我是指你好象跟雨没有什么关系。”

“我？没有关系？”中年人露出吃惊的表情。

“我的意思是说，你即没有打伞，也没有雨衣，但是你身上没有一点雨的痕迹。我只是奇怪这点。”

“哈哈，你说这个。其实原因很简单。”

“简单？”

“当然，我只是在下雨以前就来到这里而已。”

“喔。”

“我在这里只是等雨停下来。”

西西并不完全相信这个人的话。谎话不取决于说话人是否有意把它说出来，而是取决于与事实是否相符。西

西早晨起床的时候发现外面下着雨，时间大约在一小时之前。西西总是在这个时间起床，用他自己的话说，

“我不是一个容易改变习惯的人。”如果有人非要让他说得深奥一点，他会说，“如果没有习惯，有时我会

想不起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西西睁开眼，发现眼睛有点痛。昨晚工作的时间太长，看显示器的时间太久，进入那个该死的色情网站花了

他不少时间。西西的眼睛一疲劳就会痛，严重的时候会发炎。他看着贴在床头的《道山帖》，绿色的字体在

空间游动，把他的视点逐渐引向无限远，起到一定的舒缓作用。他用手遮住一只眼，看着对面墙上的视力

表，确定自己仍然能看清楚最后一行倒数第二个C的缺口。这个时候，他听见雨声，从厚厚的窗帘后面传来，

下雨了？他在心里问了问自己，然后克制住自己拉开窗帘验证一下的冲动。

事事都想亲自验证，西西知道是一个不好的习惯，但总是无制不了。也许这是做一个黑客的代价吧。“你必

须相信一些事，而不能事事怀疑。”西西承认Richard Stallman书中的这句话说中了自己的弱点。这个弱点

一直伴着他，给他压力。

他想起他做的梦来。

在雪白广袤的南极大陆上，他变成了一群企鹅，混在另一群企鹅中间。他想把自己隐藏起来，但总是不成

功。

“你真臭。”一只企鹅说。

“别挡我的路。”另一只企鹅对他说。

“别理它，它以为自己是从城里来的。”另一只企鹅也说。

企鹅的意见不统一，而自己也变成离散的，在这块雪白大地上，被扔得东一块西一块，到处乱跑，没有一个

统一的方向。显然西西把生活中的一些事，投射到了梦中，以极度不合理的想象展现了出来。他在自己的梦

中拚命想躲藏起来，但不是代表自己的这只企鹅被发现，就是另一只被发现。自己被分解了，以同构的方式

分解。他想起化学上的一个名词：雾化，他承认这个说法很形象。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妻子问。

“没什么。”

“又做梦了？”

真正的女人总能潜入男人的梦中，知道男人在睡梦里的事情。

“是。”

“这次又是什么？拖鞋还是狗？”妻子带着明显的揶揄的口气。

“不，这次是航空母舰。”脱口而出四个字。

一群企鹅和一艘航空母舰，谁更复杂，谁更接近真相，西西并不想争论，但妻子的最后一句话，却使他有晕

眩的感觉。

妻子说：“一艘还是几艘？”

西西想起昨晚睡觉前看的最后一条新闻：

……美国小鹰号航空母舰已奉命开往海湾，准备对阿富汗进行的空袭。另有消息报道，美国的另外几艘航空

母舰也在前往海湾的途中，具体数量不详……





事件与事件之间经常有某种相似性，套用一句学术用语，称之为同构（态）性，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实际

上这正是人们的知识存在的先验条件。如果一个事情一个样，根本不可能有所谓的规律存在。西西在收到那

封依妹儿时，第一反应就是这个浅显的道理，认为那个故事也许只是一个偶然相似的事实。但后来事情的发

展让西西打消了这个想法。

在收到那封依妹儿之前，西西的心情很好，玩着黑客们最喜欢的一个游戏。不喜欢这个游戏的人，恶毒把这

个游戏称之为“疯子的预备役”。他们会说，我们面对的是意义，意义体现在句子中。句子由汉字构成，汉

字由点构成，这是常识。字是结构，任何地方存在的同一结构是同一个意思，无论它由电子闪烁给成，还是

由黑色的默汁组成。因此，直接从在每秒80次的扫描电子索中，发现事物的真实含义，实在是匪夷所思的

事。他们还说，电子索会在屏幕上的形成稳定的字符，电子是不重要的，电子在空间中的关系也不重要，只

有电子在时间中形成的空间关系才是重要。对于这些话，黑客们当然理解，他们指的其实就是屏幕上的稳定

汉字结构。这些结构代表了可知觉事物的名字，名字与名字在叙述中构成关系，而这些关系指称着真实事物

间对应的关系。“……所以，时间关系和空间关系是可以相互表达的。”他们最后说。这些道理，黑客都

懂，不过这么简单的事，的确不可能成为黑客的游戏。直接从纯粹物本身，也就是电子本身，而不是那些复

合关系，推出世界的关系，才是黑客的智力游戏。“纯粹。”招摇一点的黑客经常把这个词挂在嘴上，让人

觉得莫测高深。这也许是真理，“……我们知道世界是什么样，但我们不关心……”Richard Stallman在书

中这样写道，“……对于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知道这样那样一些专有名词，我们不感兴趣。即使在真实生活

中，的确有这样一些对应关系，对于黑客来说，也无关紧要。我们不关心是否证实或证伪关于这个世界的命

题，那是生活的责任，与我们无关。我们要做的是尽可能的扩展这个世界，以可能和不可能的方式……”

对于这些问题，西西根据自己多年的黑客经验，认为Richard Stallman的这个说法只是针对入门者的一种非

常粗糙的抽象，粗糙到了连和真实情况最低的相似性都没有达到。这不能说Richard Stallman不对，否则他

不会专门另写一本书来解释这种情况。“……我看到字，看见句子，根据头脑中的背景知识，在我头脑中重

现生活，这其实不对。实际的过程是，一些光线进入我的眼睛和其他地方，出现在视网膜上，通过视神经，

产生影像。当然，这还不能构成我现在理解当下生活的来源，还必须加上我现在正关注意义。如果我现在只

关注这些字的结构，那么我根本不可能理解它在述说一种生活。在各种条件都满足的情况下，我头脑中的一

些分子开始进行化学活动，电子分子不断分拆聚合，形成我的理解力、思想以及在时间中的思考过程。我产

生反应，通过大脑、神经，通知手。我的手开始运动，拉动鼠标，滚球压力产生电子脉冲，进入鼠标驱动程

序，分析、生成命令，分解成CPU[注1]指令，然后计算。运算结果到达外围设备，到达显示器，电子射枪发

出连续的扫射，扫描不停改变，形成下拉窗口，显示出进一步对我的生活的描述……这才是一个黑客真实生

活的准确模型，我把它称之为H模型……”。

不得不承认，Richard Stallman的抽象能力的确不同凡响，接近上帝的水准。但一个黑客想真正了解自己的

生活，还必须在Richard Stallman所描述的目录结构下，书写自己的章节，否则加入黑客营没有任何意义，

只需成为一个看客，或者不客气的说，成为一个黑客的牺牲品就行了。

在史学界，目前流行这样的一种看法，把黑客们的生活称之为“鼠标上的生活”，意思是介于“车轮上的生

活”与“飞机上的生活”之间的生活，位于真实生活和虚拟生活之间，综合难度指数为8。

西西对于H模型的透彻理解，有时让阿程也感到妒忌，“如果你坚持，你一定会出类拨萃。”说这话时，看得

出阿程的心不由衷。

“但是，我像一个有耐力的人吗？”西西反问。

“是的，你的脸色不好。”阿程摇了摇头。

如果有什么问题是西西不想和阿程讨论的，那么就是关于脸色的问题。阿程明显有一种病态的扩大化趋向，

常把脸色问题和生活问题毫无理由地关联在一起，有时夸张到了生存的角度。

“生活方式决定你的生存方式，而脸色正是你生活方式的最好体现。”这是阿程最常说的一句话。

“黑客生活方式的最好体现是他的程序，而不是什么脸色。”如果西西想反驳阿程的话，他准备说这样的一

句话。





进入公司大楼之前，西西先去家福隆取了自己裤子。看着改好的裤子，裤兜内衬上用兰色原珠笔写着“西”

以及2 .95的裤长，正是昨天他买的那条，没有被别人拿走，也没有变成女式的或其他的什么颜色，他感到生

活并不象H模型中表达的那么复杂。他承认这些可能性在他拿到裤子前都存在，但现实才是唯一无法否认的东

西。就象现在，他站在家福隆的门口，雨从天下落下来，落在自己的头上，其他人的头上，小推车的把柄

上，这些是无法否认的。即使在逻辑上它们不成立，也不会产生严重后果。生活的确不只是逻辑问题和文字

表述。西西的头脑不像前一天那么紧张，对头可能来了，但仅仅想通过一个混合了真实与幻想的故事，来干

挠西西的生活，的确是有点低估了自己。西西拿着自己的裤子和一群人挤在大楼的电梯里时，寂静的状态使

他产生一种奇特的感受，他感到自己正坐上一辆公共汽车。如果车子掉下悬崖，那么幸存的几个人会发现以

前彼此认识。他感到好受一点，认识到尽管昨天收到了对头的伊妹儿，但今天还是和以往的日子一样，没什

么变化。当西西敲响研发总监公办室的门时，他发现自己也已经变得和平时没有什么两样。





研发总监的办公室在公司办公区的东北角，背后是菲力浦饭店。不知什么原因，深兰色竖折活动窗帘把窗户

遮得严严实实。房间里没有开灯，显得很黑，比外面灯火通明的办公区暗得多。研发总监示意西西坐下，说

出他的第一句话：

“你迟到了。”

“是的。”西西回答。听到外面的雨声越来越大，他再次克制住自己拉开窗帘去验证一下的冲动。

“为什么呢？”

西西当然不能给他解释说因为下雨自己只能坐公交车来上班在车站却看见一个即没带伞也没穿雨衣脚上无水

渍鞋上无泥点的中年人他现在想不起那人长什么样但当时对他很有兴趣认为他很奇特便和他交谈起来结果很

搞笑那人只不过是在下雨之前到了车站并且等在那里只为了要过街自己却因此错过了两趟公交车这些都不是

他迟到的根本原因最根本的原因是他上楼之前又到家福隆去取自己昨天买的裤子他不想解释这是由于昨天走

得太晚下去时家福隆已经关门他如果这样说还不如说自己在梦里变成一群企鹅而自己来晚的原因不过是在家

里花了一点时间把它们重新拼装还原成自己来得简单明了一些。

这段话读起来已经很艰难，更不用说把它表述出来，尤其是说给研发总监听。这些话显然在他的理解力之

外。他唯一能理解的东西是：你准时来了，给你的任务完成了，长工资却忘记了。据西西所知，研发总监连

黑客工会都没有加入，要理解黑客营成员的事儿有点勉为其难。

“我的对头来了。”西西说出一个比较简单的理由，希望总监能够理解。

“对头？”显然总监的对头还没有找过他，对这个说法相当陌生。不会是总监居然不是黑客吧？西西被自己

这个念头吓了一跳。

“就是Jobs之于Apple[注2]，Bill之于Microsoft[注3，C语言之于UNIX[注4]……”西西解释。

“喔。”总监有点开窍，“就是以前那个黑客？他又来了？”

“不是。”西西回答。实际上，西西并不敢确认现在他认为的这个对头是不是上次潜入公司内部网络的那个

黑客。那个黑客最好笑的行为是把研发总监写给前台小姐的情书帖在了公司内部的BBS上。他虽然用了

BASE64[注5]进行简单转换，但毕竟是可逆编码，是一种保留完全信息的编码，明眼人很容易看明白。

“最好小心一点，如果再出什么事故……”总监说。

傻瓜都能听出他的潜台词，或者他本来就要让人听明白。

“我已经加入了黑客工会。”西西回答。

“黑客工会又怎么样？它不能保证你犯了错误而不受惩罚。”总监的声音大了起来。

西西再次感到黑客工会的局限性。并不是人人都是黑客，能够接受黑客的道德标准。

“对了，你的anti-spam程序做得怎么样了？”总监不希望在这件事上无休止的争论下去。

“差不多了。”西西回答。

“能挡住所有垃圾伊妹儿了？” 总监问。

“不能。”西西老老实实回答。

“能挡住什么样的？” 总监又问。

“我想挡住的。”西西说。

“你昨天收到了一封神密伊妹儿？” 总监问。

“谁告诉你的？”西西大胆问了一句。

“没谁告诉我。我也收到了。” 总监说。

看来西西的对头，不只对他的优点了如指掌，而且知道他的命门所在。“不能低估你的任何一个对手。”西

西下围棋的师父这样对西西说过。

“不要再让你那些稀奇古怪的朋友再开这种无聊玩笑了。”总监最后说。他显然认为西西在网上的一些朋友

在同西西开玩笑。如果他以这种理由认为西西在妨碍公司其他员工工作的话，即使西西浑身长嘴，就算加入

比黑客营更高的黑客组织，也于事无补。

“我把这封信转给你，你去查一下。它不是抄送的，好象有点不对头。”总监说。

西西回到工作间，从信箱里调出总监转发过来的邮件，发现内容和自己收到的不一样。





[注1]CPU：中央处理器，计算机的核心部件。

[注2]APPLE：苹果电脑公司。

[注3]MICROSOFT：微软计算机软件公司。

[注4]UNIX：一种计算机操作系统，主要用于高端的服务器，由C语言写成。

[注5]BASE64：一种可逆编码技术，把字符编码成可见字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