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任何事情都有第一次。
　　就像那首歌里唱的，第一次感冒要喝药水，第一次吻别人的
嘴……
　　许多第一次我都忘记了，许多第一次到现在还刻骨铭心。
　　在黄坛口，我第一次知道了一种花。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
这种花都是我最爱的花。将没有任何一朵高贵的玫瑰或者百合代
替它在我心中的地位。这种花就是映山红。
　　多年后我在杭州植物园看到了一种名叫“杜鹃”的花，它们
花型饱满，色泽艳丽。春天的时候，它们矜持地开放起来，用一
种娇艳的粉红色。我讨厌这种花，就像我讨厌那些整容过的女
子。这种花前面的小牌子上写着：杜鹃，又名映山红。
　　怎么可以？这种花如何配得上这么壮丽的名字？这种娇艳的
花种在山上会映红山吗？这种花，它们没有灵魂。
　　还是说回到映山红吧。我在外婆家过了两个春天。外婆家后
的小山上，一到春天就开遍了映山红。那种真正的映山红，只有
在山里才能看得到的映山红，小小的花，漫山遍野地开放着，在
阳光下映红了整片山。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种花。春天，这种花
开得如火如荼，让小小的我欣喜若狂，以为天下最美的事物，莫
过于此。我常常流连在花丛里，默默等待外婆的喊声。映山红的
花瓣是能吃的，有微微的酸。我坐在花丛里，一瓣瓣地把花放进
嘴里，尝着那种酸涩的味道。
　　记得有一天下午，我从山上采了一大把映山红回家，又找了
个瓶子，把花插进去。然后，我捧着它走遍整个房间找放的地
方，最后决定放在窗台上。小心翼翼地把这瓶灿烂的映山红放在
窗台上后，我左看右看，美得不行。还特地走到外边的小路上，
想像自己是个经过此地的路人，偶然间一抬头看见这窗台上的映
山红……
　　这段记忆后来在不同的时间里被我提起。我的朋友说：哇，
不得了，怪不得你这么矫情，从小就开始了！而我的父亲则看着
我说：怎么会，你瞎想的吧，一个小孩子，哪来这么多心思？
　　可是我确定记忆不会欺骗我。
　　对了，说说父亲。在黄坛口的岁月里，我总是想念父亲，并
且总是在计算他下一次来将是什么时间。不知为什么我想到的是
父亲。母亲在我儿时的印象里，十分模糊，非常遥远。此刻我坐
在十九楼的窗前想起这件事，不由惊讶于我的记忆。我不知道在
记忆的最初，母亲的印象竟如此模糊……
　　大概是因为，在黄坛口的日子里父亲来看过我不止一次。那
个时候他很清瘦，穿着军装，十分英俊。他怎么出现的不记得
了，只记得他走过来，弯下腰来考问我几个生字。有个字我念错
了，他纠正了我，但是我固执地认为是他错了，飞奔地去找外
婆。那个场景不知为何此刻十分清晰。（外婆已经走了，现在我
遇到不认识的字时，再不能飞奔到她的身边……）
　　在大人们后来的叙述中，有好几段关于父亲与我的故事。说
有一次父亲来看我，晚上睡觉前亲了我一下。第二天，我逢人便
讲：“爸爸昨天亲了我一下哦。”又有一回，父亲来了又走了，
没让我送，把我关在家里。我爬到窗口，一声声地哭着喊他，爸
爸说，当时他眼泪都出来了，真是不舍得走，但也只能忍下心
来，不回头地走掉……
　　讲这段话时，是在晚饭桌上。父亲喝了酒，忽然想起来说
的，也许，他说，也许你小时候是挺孤独的。
　　我不响。过了一会，找了借口到厨房去，擦掉我那么轻易就
流下的泪。
　　恍惚间，我又尝到了映山红那微微的酸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