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小时候的记忆十分零乱，断断续续。
　　比如一只充气的长颈鹿，我曾抱着它坐在南京长江大桥上。
　　一辆卡车，我有一天从保姆家出门，一个人，远远看见这辆
车，就停下脚步。因为妈妈说过，见到车要等。但是那车老也不
开。我大着胆子走过去，才发现那车里没有人，是停着的。
　　一张小床，床头有个暗格，里面放满了小人书。这是保姆
家大哥哥的秘密宝藏，他轻易不肯把这些书借给我。
　　……
　　比较完整的记忆是在五岁那年开始的。那年，我被工作繁
忙的父母送到了衢州外婆家。
　　那个地方，叫黄坛口，浙江省的第一个大水库就建在那
里。
　　这个我当时自然并不知道。我印象深刻的是外婆家屋后的
小山坡。小山坡上满是映山红，一到春天，就开满了花。
　　大人们都不知道我小时候的寂寞。作为一个从城里来的孩
子，我的同龄人对我敬而远之，根本不愿意和我一起玩。所以我
总是一个人。
　　那年，外婆还没有退休，她是一名小学教师。我最愉快的
经历是和她一起去上班，然后坐在她的学生中间一起上课。那间
小学校的凳子是长板凳，所以我能坐在两个学生中间。我没有上
过幼儿园，但是认得很多字，都是外婆教我的。以致于当我回到
父母身边上学的时候，我出了名的顽劣——既不懂得上课的纪
律，又不愿意听老师讲那些早就弄懂的课，还能干什么？只能玩
啦……
　　并不是总有跟着外婆上课的经历的，后来可能是有人说了
些话，外婆不再带我上课了。为了怕我出事，她做得最多的就是
把我反锁在家里。常常的，睡午觉醒来，屋子里空无一人，我习
惯性地把手伸进枕头下边，摸出两块饼干——这是外婆把我锁在
家里时必定会放在我枕头下面的，好让我醒过来有事情干。这两
块饼干将消磨我大半个钟头时间，然后我就不知该干什么好了。
而最常做的是坐在窗口等外婆回家。
　　外婆家门口就是路。爬在窗子上看来来往往的行人也是颇
可以消磨时间的一件事情。但是看到外头广阔天地里奔跑游戏的
其他孩子们，心中总是蛮难过的，尽管我知道就算我能出去，他
们也不会跟我玩。
　　至今那个窗口的风景在我眼前还历历在目。路的那边是
田，秋天的时候，我会到那里提个小篮子捡农人打剩下的稻子。
再远点，可以看见山。还有河，上面有一座大桥，不过从窗口是
看不到的，我只知道那个方向。还有蓝天，瓦蓝瓦蓝的天。白
云，洁白洁白的云。实话讲吧，我并不确定这风景一定是从那个
窗口看到的，只是那么相信。否则，还有什么能陪我度过那个寂
寞的童年呢，除了这些山水蓝天白云……哦，还有，还有外婆家
房梁上的小燕子。那些小燕子把巢筑在外婆家客堂的房梁上，飞
进飞出的煞是热闹。有一回，一只小燕子从巢里掉了下来，缩成
一团在那里细声细气地叫着。我们发现了，邻家的大哥哥小心地
捧起它来，把它放在我手里，嘱我小心护好，他去拿梯子。那只
小燕子在我手心里不安分地动着。我有点好奇有点害怕有点快乐
有点……总之，心情有点复杂。而且我还很害怕隔壁黄伯的大花
猫会突然窜进来。好在邻家大哥哥（原谅我已经忘记他叫什么，
在我童年记忆里，他仿佛只为了这只小燕子存在）很快就拿着梯
子进来了，他爬上梯子把小燕子送了回去，然后在高处回头过来
问我想不想上去看看小燕子的窝。
　　哦我将一辈子都后悔当时的回答。我说不。因为我怕爬梯
子。现在想来，我多么愿意爬上去看看那只可爱小燕子的家，因
为从我离开那里之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一只燕子的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