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里尼的大路:翅膀与大地

大路:翅膀与大地

这不是一篇影评,它搀杂了太多个人体验与感觉.以至成了语无伦次;向费里尼致敬,不是作为一个导演,而是一个灵魂.
对不起,如下文所说,在这个肢体不全的世界,我们不适合提起诸如灵魂此类的词眼,我们已永远丧失了真正抒情的环境与可能,那么,且把这篇东西当成喜剧来看吧,我为我没有让你笑出来而道歉.


      与其孤身独步,不如安然沉睡.
      何苦如此等待,哑默无语,茫然失措.
      在这贫困的年代,诗人有什么用场?
      可是,你却说,诗人是酒神的神圣祭司,
      在神圣的黑夜中,他走遍大地.
             ——荷尔德林.

  大路的情节非常简单.流浪艺人查帕顿买下小姑娘嘉苏米娜做帮手.两人在大路上开始旅行.途中遇小丑,他嘲笑查帕顿,后者暴怒下失手杀死小丑.嘉苏米娜从此泪流不止喃喃自语.查帕顿遗弃她.多年后,他听到她喜欢的一段音乐,问别人,被告知唱歌的女人已经去世.
  那个晚上,他跪倒在漫无边垠的海边痛哭.

  费里尼的'甜蜜的生活'是一篇宏篇巨制.它汇集了热嘲,冷讽,理智和癫狂,拯救与绝望等各种元素.它让我眼花缭乱心脏疲惫.然而,我只是敬畏它,我不喜欢。
  而'大路'是如此简单而朴素。

  嘉苏米娜是个天生的喜剧演员,她不美,眼神明澈笑起来是孩子气的单纯。她没有意识到她在走一条苦难之路,是经济萧条下的人世路,是充满麻木沉沦和贫乏之路,她的姐姐就死在这里。她不懂,她清澈的眼睛把这一切都看成人生的外衣,而她,索要的是内核.
  和同时期的意大利新现实电影导演一样,费里尼以冷漠客观的镜头注视着生活.嘉苏米娜家里的一大堆孩子,她妈妈把她卖出去时的欢喜与揪心,查帕顿每日表演胸断铁索的残酷,以及这条路上所有的困苦和冷漠,尘埃与冰雪.
  无论哪个时代哪个国家都有穷困,嘉苏米娜的不同在于:她坚持在贫困之外的一个精神天国.大力士打她,利用她抛弃她,她逃走,却终于回到他身边.大力士的回答是:当然了,跟着我有吃有喝,现在想找碗饭吃哪那么容易。他是对的。嘉苏米娜的确没有生存能力。现实是物质的,它需要头脑简单的人们的祭奠和饲养——嘉苏米娜却因此而痛苦:不,不是这样,我回来,因为我对你有意义.你需要我.

  两人世界只在物质现实中交叉,而她要从现实中赎出自己与大力士灵魂的企图,却注定了是一场绝望.

  大力士查帕顿不是个坏蛋。他挣钱养活俩人,训练时的鞭打是出于谋生的不得以,当他从警察局出来发现她在等他,而不是趁他倒霉弃他而去,他已经决定好好对她.就连他打死小丑也是暴怒下的失手.可是嘉苏米娜再不能复原.对她象征着神圣与爱的小丑,说服自己追随查帕顿的小丑却死在查帕顿的手里,爱变成一种嘲讽,一种不能绕过的罪恶.她再也无法相信神圣与爱.
'这大地上的鲜血实在太多,人们如何还能保持对天国之父的信仰。'——查帕顿温柔地对她,伺候她,直到再也无法负担——仍然是,又是,总是,出于生存的必须,抛弃了她.
  车越走越远,越来越远,那温柔的卑微的柔弱的,但却以自己所有的卑微与脆弱守护天国的力量,在阳光中沉睡;越来越远,我们离这救赎越来越远.
  我只是缩成一团,不知该可怜那脆弱者,还是可怜我们自己这强壮的死魂灵。
  谁敢说,在那种情况下我们能比他做的更好?现实就是如此,我们尽可以让灵魂诗意地栖居,而肉身所在的此在世界,却是单向的,粗糙不堪,令人窒息而厌倦。
  查帕顿就是我们,为了活下去,听从本能支配.
  说到小丑,我想起迪伦马特的一句话:一种悲剧所赖以存在的肢体齐全的社会共同体的整体已经失去.今天的世界是肢体不全,喧嚣不已的.因此,还只有喜剧才适合我们.
  引述完毕,我才敢小心翼翼说:如果耶稣重新降临,在这'肢体不全'的疯狂世界,他还会是一位朴实的木匠吗?不,亲爱的朋友,那太古典了.他也许,大概就是一名小丑吧.
  小丑的出现紧接着罗马教廷的圣体游行,在喧闹之中,嘉苏米娜一抬头,于无边黑暗中的追光灯中,仰视到他.
  从高空下来的他,意外地,竟是一张严肃而疲倦的脸.
  再见他,是在被风吹的飞扬不定的帐篷中,他拉着小提琴,癫狂的表情和哀伤的旋律,嘉苏米娜一直追寻聆听的旋律,仿佛升起了漫天迷雾,却让人感觉,浓雾中有确定的事物值得我们寻找.
  然而小丑比耶稣多了个人意义上的情爱。当大力士被关起来,嘉苏米娜无依之际,他站在她面前,渴望带她走,但,是怎样一种神性的光辉照映了他?他让她跟随大力士,因为:如果你不跟随他,还有谁会跟随他?

  那句话说出,尘埃般的漂浮忽然停止,再不是令人厌倦的存在,生命有了价值,值得经历,在不能舍弃的此生承担一切,生命在卑微中傲然挺立.
  那句话说出,我如受重击,我拒绝且渴望这样的信仰。不,它太重了,我只是个看电影的.

  小丑死了,嘉苏米娜死了,他们试图进行的救赎凝固在尘世.依然是漂泊,令人厌倦的生命的重复,无意义的尘埃……我们一如既往,只是更老,更麻木,更受不了在突然的安静中看到自己.
  忽然那段音乐响了起来,感觉象起了大雾,而雾中有某种值得相信可以依赖的事物,轻轻呼唤.
  他恍惚来到海边,波涛翻滚,黑的是夜色白的是浪花,一排排声声不息地冲刷着流逝的一切。他终于,跪倒,痛哭.

  我摇头。不,尘世的查帕顿和我们可能如此被爱救赎吗?难道不是散场灯亮后的又一场清醒,不是走出电影院后的再一次麻木,不是泪干以后的新一轮无动于衷?
  我感动过太多次,所以更加麻木;我如此麻木,以至疯狂地渴望感动。
  救赎,如果是永恒意义上的,那要走多远,承受多少痛苦,经历多少次清醒和麻木沉沦与复苏啊,它太遥远,成了不可能,或者,在电影院里一瞬间的眼泪.
  我的包里放着一本〈拯救与逍遥>,看的断断续续,很辛苦.可是,我喜欢把它带在包里背来背去,仿佛仅仅这样就可以满足.是啊是啊,在我心里有一双不安分的翅膀,渴望冲天做九万里逍遥游;而我的双脚踏在土地上,靠摩擦力行走,穿破一双又一双鞋,不停止.

  '正因为不可信,才信仰;正因为不可能,才确信'——我说的并不是,不仅仅是宗教.


寻找江湖之完结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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