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当时年纪小
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相信,自己还会记得他。
他是比我们低一级的男生。那年我高三,正忙
得团团转,连原来最热心的文学社早就没兴趣了,
哪里还有注意低年级男生的兴趣。但是鸣儿却注意
到了——也许并不是有意的,也许是哪天她在走廊
上一抬头,那个男生就走入了她的眼帘。
鸣儿因此而变得忧郁起来。她长得不好看,但
是有一双称得上是漂亮的眼睛。如今那双眼睛里盛
满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竟然让她变得妩媚
了。
等我终于注意到鸣儿的变化时,事情已经无可
挽回了。鸣儿说:“我一看见他,心里就会狂跳。”
下课的时候,鸣儿趴在窗口,指给我看那个男
生。我在操场上寻来寻去,也没能看见那个让鸣儿
死去活来的男生,她却梦一般地微笑着,盯着操场
上某个我不能发现的身影。
不过,那天放学的时候,我还是看见了那个男
生。他背着个大大的帆布书包,向着我们走来。连
我都能感觉到鸣儿的心跳了。那个男生看上去一点
也不像是高二的,倒像比我们高上几级。长得挺帅
,就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好像很严肃的样子。
他向着我们走过来,眼光淡淡地从我们脸上扫
过,然后,便和我们擦肩而过。
头也没有回地,擦肩而过。
我一直被鸣儿弄得很紧张,直到他面无表情地
走过去了,我才反应过来——他们,根本还不认识!
鸣儿却一脸喜悦地问我:“刚才,他是不是看
了我一眼?”
但我还是答应帮鸣儿打听那个男生的名字。然
后又答应帮鸣儿找到那个男生的自行车。最后还答
应帮鸣儿递条子给那个男生——的车子,把她的纸
条悄悄地夹在那个男生的自行车把手上。鸣儿隔三
差五地写一个纸条给他,那纸条,我看见过几次,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寥寥几个字,比如“天
凉了,多加点衣服”,比如“今天天气真好,你的
心情好吗”,有一回甚至是“自行车没气了,别忘
了打”!
“你怎么知道他的自行车没气了?”我问她。
“早上上学时我路过他的车子,看了看。”她
的眼神儿飘忽着。
“那你怎么不自己夹这些条子?”
“我害怕呀……唉呀,别这么小气嘛……”她
挽起我的手,甜蜜地向我笑着。
“讨厌……”我咕哝着,还是帮她做着这些事
。甚至还答应了替她跟踪那个男生,看看他是不是
会看那些小纸条,看了纸条之后有什么反应……
于是,在高三紧张的课本与作业簿之外,我成了
一个邮递员,一个间谍,一个小心翼翼的跟踪者
。那个男孩子是个独立特行的家伙,我很少看见他
与别人同行,总是一个人沉默地走着。我跟在他身
后,看到他从车棚里推出车,然后停下来伸手去拿
那张纸条,展开看了,再轻轻扔回车筐里。
我故意骑快几步,从他身边越过,用眼角的余
光瞥他一眼。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没有喜悦
或者恼怒,只是淡淡的,漠然的。忽然之间,我却
恼怒了,你这个男孩子,为什么不露出一点点欢喜
的神色来呢,哪怕是一点好奇,也行啊。但是他只
是不露声色地一个人走着,背着鸣儿的目光与柔情
。他是不是知道这个给他写纸条的女孩是谁呢?
一直到我们毕业,那个男生还是只在我们的目
光里远远地独自走着。临毕业的那天,鸣儿写了一
封长信,拖着我去车棚。这一次,她是亲手把信夹
在那辆车上的。她久久地在这车边徘徊,脸上带着
梦幻般的笑容,眼里却有隐隐的泪。我和鸣儿同岁
,那年,我们十七。我不知道鸣儿在最后的那封信
里写了些什么话,是她十七岁的梦想,还是十七岁
的忧伤。鸣儿后来告诉我,她在那封信里还是没有
告诉他她是谁。
“何必呢,这只是我的事,我的快乐,我的忧
伤,我的十七岁。”在后来给我写的一封信里,鸣
儿说。
于是,时间就这么过去了。我们上了大学,又
毕业、工作。我和鸣儿在同一个城市的不同的角落
里生活着,时光悄悄地向着走着,十七岁的每一个
日子都成了历史。
那天,我坐在办公室里看书,忽然有个人走过
来问我一个同事坐在哪里。我淡淡地回头过去指给
他看,却在一刹那惊住了:是他!
是那个男生!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虽然自从离
开了中学,我就再也不曾想起过他,可我还是一眼
就认出他了。我怎么会认不出他呢?当年,我曾经
将多少小纸条夹到他的车上,曾经和鸣儿一起趴在
窗上找寻过他,曾经骑着车远远地跟着他……是的
,我已经想不起来他的名字,但是,我记得他的面
容。
我望着他走到我同事的办公室里去,想了想,
打了个电话给同事,让她问那个男生是不是某年从
那所中学毕业的。一会儿她走过来说是,又问我怎
么啦。我说,他可是当年我朋友暗恋的对象呀。
“真的?”送走了他,同事坐过来和我一起感
慨岁月的飞逝,人生的无常。
“他一定不知道吧?”同事问。
“应该不知道吧。”我忽然有点闷,懒懒地说:
“他何必知道?这事其实跟他没有关系,从头到尾都
只是我朋友的事,她的快乐,她的忧伤,她的十七岁。”
我给鸣儿打了个电话,问她是不是还记得那个男
生。她在电话那头连一秒钟都没有犹豫,就说记得,
说怎么啦。
我迟疑了一下,说没什么,忽然想起来问问。
然后我们便开始谈论她将要生下的那个世纪婴儿——
医生说,她的预产期会是年底或是明年年初。她的声
音平淡而快乐,充满了一种模糊的母性。
挂了电话,我开了收音机来听。音乐细细地淌出
来,阳光下,窗台上的一束玫瑰正温柔地绽放着。
是啊,这件事跟他们有什么关系?那只是我的
事。我的快乐,我的忧伤,我的十七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