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个城市的时髦女孩儿普遍是偏瘦，眉眼淡淡的，皮肤白白的，
化着精致的妆，衣着入时。秋秋走在中间，就颇有些与众不同。她皮肤偏
黑，但眉眼特别精细，浓墨重彩的，不化妆，衣服简单得很有味道，有一
点点的异域风情。确实她也不是这个城市的本地美女。

常常有人问秋秋她的名字是不是笔名之类，她笑笑说，爸爸姓秋
，我生在秋天，就图个省事了。妈妈是这么和她说的，但私下里爸爸说，
因为妈妈名字中有个秋字，爸爸爱妈妈，很爱很爱，才把这个秋字给了女儿。

秋秋的妈妈曾经是个大美人，在那个小山城里远近闻名。秋秋继
承并发扬了妈妈的明澈有神的大眼睛，也难怪她怎么看都有一种小城碧玉
特有的新鲜和清爽的感觉。爸爸很爱妈妈，所以离开她去参军时很不舍。爸
爸从来不肯多说，但秋秋一直听妈妈说，爸那时候总是写信来，说要一个女
儿，长得象妈妈一样，等他老了，他还可以重新看到风华正茂时的爱人，还
可以回想起两个人的旧时光。秋秋暗笑，因为爸爸平时看上去很严肃的，居
然也说得出这么浪漫的话来。她觉得，只有象白瑞德那样爱郝思嘉爱得发狂
的男人，才会真心真意地喜欢女儿。

秋秋出世时，妈妈已经过了30岁，在当年要算是高龄产妇了。后来
才知道本来秋秋是有个姐姐的，或者说本来享受生活的不是她，而是另一个
女孩的，她的名字叫秋冬，因为在冬天出世。但是秋冬没有活过那个寒冷的
冬天，不幸夭折了。爸爸妈妈伤心了很久很久，时隔4年，他们才抚平心底的
波澜，拿出勇气来又迎来了一个小生命的降临，这就是秋秋了。

　　　　 秋秋离家去上大学前，有一天陪着爸爸在家里大扫除，看到阳台上
一把用久了的小竹椅，被手摸得很光滑了，颜色也有些偏褐黄了。秋秋一下
子被钩起了童年的回忆，这是一直伴着她成长的小椅子。她故意说：这么破
了，又不好看，扔了吧！爸爸很认真地说，不行不行，你这个小家伙，还没
有这把椅子大呢，让我算算，它比你还大4、5岁呢。沉吟片刻，爸爸似乎很不
经意地说：唉，真快呀，我的比椅子还要小的小女儿都要出远门去喽……她的
心尖被一根细丝扯了一下：爸爸，那让我把这椅子带着走吧。爸爸一边用一块
抹布仔细地擦拭着小竹椅，一边说：傻孩子，带着干吗，放在这，我看着还能
想想你小时候怎么爬上爬下的呢。

　　　　秋秋的眉毛长得象她爸爸，利剑出鞘般挺拔利落，给她的脸平添几分
英气。爸爸曾经希望她能做个神气的女军官的。毕竟在军队里待了20多年，爸
爸对军营还是很不舍的。转业的时候，爸爸已经是中校了，一套笔挺的军装，
英武帅气。记得一次有同学来家里玩，正好爸爸下班回来，那个女同学看得眼
睛发亮，悄悄对她说：你爸爸真帅，看上去又年轻。你爸妈年轻时，肯定是一
对金童玉女。秋秋听了可开心了，比听到夸自己漂亮还高兴。不管后来到高考
时，秋秋执意读文，爸爸也没有说什么。

　　　　秋秋自己都不太知道，她受父亲的影响是这么的深。当她独自在外地
读大学时，她才开始慢慢地意识到这一点。冬天，当姐妹们缩在被窝里不肯起
来晨练时，她自己喊个“一、二、三”，很干脆很坚决地就坐起来了。——童
年时的冬天，早上6：30，军营里的起床号吹响的时候，爸爸就会把她从梦乡
中硬生生地拖起来，领着她去大操场上跑步。有时她还打着瞌睡，在淡淡的晨
雾中稀里糊涂地跟在爸爸屁股后头跑着，象爸爸的一条小尾巴。爸爸还会一本
正经地说：听到那号声了吗？吹的是——班长排长，赶快起床！天冷的时候，
爸爸还会牵着她的小手，喊着口令，带她一起原地蹦跳着取暖。秋秋最喜欢的
是爸爸用手臂做秋千绳，把她高高地荡在空中，她就咧开了小嘴，咯咯得笑个
不停。她喜欢那种类似飞翔的感觉，非常非常。

//2
　　秋秋做事很麻利，说话也爽利，有点雷厉风行的味道。大学里军训，她
一穿上军服，教官就忍不住说：小姑娘很象个军人嘛。拔军姿，正步走，喊
口令，军体拳，她做什么都得到教官的表扬。射击，她打出了系里唯一的一
个满环。教官开玩笑地说：你爸爸是不是个将军呀？她忽然意识到，她的身
体里的确是流着军人的血液的。

　　秋秋习惯了漂泊，打从出世起，她和妈妈就跟着爸爸四处奔波，她在上
大学之前，从来没有在哪个城市待的时间超过4年。她从小就在经历离别，
每一次转学，她都哭得刻骨铭心。但也因此，她的适应能力特别强，不娇气，
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都能很自在，而且很快和别人交上朋友。

　　秋秋特别乐观，特别单纯。爸爸是一个很正统的人，标准的共产党员的
楷模，一度是秋秋的偶像。她一生中做过最傻的事是在读幼儿园的时候，一
次和邻居的两个小女孩在玩，不知怎么就讨论起长大要嫁什么样的人。秋秋
万分自豪又万分确定地说：我长大以后要嫁给我爸爸，他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于是讨论演变成了争吵，争论到底谁的爸爸最值得嫁。结果三个年龄递差一
岁的小姑娘差点翻了脸，家长们则笑得前仰后合。秋秋交了男朋友之后，爸
爸有一天还当了那男孩子的面把这旧帐给翻了出来，弄得秋秋羞红了脸无处
可逃，爸爸则在那里哈哈大笑。

　　秋秋喜欢看电影，也是从小时候开始。军区大院里有个大礼堂，周末常
常放电影，秋秋一到周末就开心得象是过节。一家人吃过了晚饭，把饭碗一
丢，就散着步往大礼堂去了。秋秋那时候又矮又小，爸爸就让她骑坐在他宽
宽的肩膀上，她胖嘟嘟的小胳膊紧紧抱着爸爸的脑袋，两条腿在爸爸颈旁胸
前瞎晃悠。有一次居然睡着了，还把爸爸那顶军帽给弄丢了。她还特别喜欢
住在礼堂后院里的那些年纪轻轻的文艺兵。那些哥哥姐姐都漂亮得出奇，一
个个象电影明星似的。后来读王朔的《看上去很美》，写军区大院里孩子们
的童年，秋秋觉得亲切无比。

　　秋秋小时候其实是个丑小鸭，矮矮胖胖的，头发又稀又黄，眉毛又淡又
短，皮肤又不白，嘴巴翘翘的，只有那对眼睛滴溜溜地打转。多年以后，她
第一次给男友看小时候的照片时，他又爱又怜地揽她入怀：原来我的天鹅曾
经是那么丑的一个丑小丫呀！不过看你那双眼睛，真是一点儿都没有变。不
过小秋秋虽然长得不好看，嘴巴却甜，能说会道，招人喜欢。过年时，爸爸
常领着她去给老领导们拜年，她总是袋里装了满满的糖，都是爷爷奶奶塞的
。

　　秋秋一直是爸爸的小尾巴，是爸爸最钟爱的小尾巴。爸爸总是抱着他的
肉嘟嘟的小宝贝在膝头，用胡子茬去轻轻摩擦她嫩生生的小脸。小家伙挥舞
着小手，边闪躲边奶声奶气地说“不要嘛”。爸爸就会开心地笑，眼睛里亮
亮的，满溢着某种感情。秋秋也习惯了没事就坐在爸爸的膝头，直到有一天，
有客人来了，秋秋还是很自然地坐在爸爸腿上，忽然被妈妈不由分说地拉下
来，叫到厨房里，说：看看你，都多大了，还坐在你爸爸腿上，会被人笑话
的。秋秋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是初中生了，个子虽然还没有猛窜，也有1米
50了。秋秋冲进了自己的小房间，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第一次，觉得自己长
大了。想到以后再不能象以前那样和爸爸无所顾忌地笑闹了，秋秋居然看到
眼泪挂在了镜子中那个正越长越漂亮的女孩的脸上了。

　　秋秋经历了一段比较郁闷的日子，学会接受成长，学会理解成长带来的
不可避免的一些迷惘和失落。她在这段时间说话少了，看了很多书，也想了
很多事。她不知道是不是和爸爸的距离在拉远，她只是觉得爸爸不再如从前
那样完美。

3
　　秋秋在一个爸爸出差去了、妈妈在加班的周末，很无聊地在看电视。忽
然“每周一歌”播了一首令秋秋终身难忘的歌，是当时包括以后一直半红不
红的歌星孙国庆唱的《不变的守侯》：“从来没有放开我，你强壮的双手，
从来没有离开我，你关怀的眼波。血液的交流，我深深地感受，亲情的火热，
我享受得太多。请再牵着我，伴我走过挫折，请再看着我，让我挺胸抬头，
请再伴着我，你是我的守护神，永远，永远，你对我不变的守侯……”秋秋
学会了这首歌，并且十多年了都没有忘。那时很风行的一首唱给妈妈的歌是
《烛光里的妈妈》，事实上唱给妈妈的歌太多太多了，而唱给父亲的歌太少
太少了，这是秋秋听到过最感人的一首。是一首会让一个十多岁、无忧无虑
的小女孩潸然泪下的歌。秋秋后来在给父亲送生日卡时，曾经引用了这首歌
的歌词。爸爸恐怕永远都不会知道，当他心爱的小女儿在贺卡上写下这些文
字时，她是怎样的心潮澎湃。

　　秋秋从16岁开始，每一个母亲节都会给妈妈送康乃馨，花店的老板都认
识她了，她也一直就在那里买。可是给爸爸送什么，她总是绞尽脑汁。那时
侯父亲节还不流行，秋秋就在爸爸过生日的时候给爸爸做菜，她还给爸爸买
过内衣，买过护肤品，买过皮鞋。她会帮爸爸拉拉衣领，理理头发。这时她
常常会捕捉到爸爸眼里瞬间闪过的幸福和欣慰，她心中一动——爸爸的目光
多象是看着他年轻美丽的爱人呀，她就跟着幸福起来。

　　秋秋也会和爸爸闹脾气。她一生气就不说话，不理人，不哭不闹，安静
得让人不安。爸爸一下子变得手足无措。妈妈把她拉到一边说：你看看你，
怎么这么怄气？！你上哪儿找这么好的爸爸，从小到大没打过你没骂过你，
什么事不是大家好好说的？秋秋想了想，走到爸爸面前说：对不起。泪珠就
噼里啪啦往下掉，爸爸心疼得不得了：好了好了，下次不生气了。

　　秋秋有时想想也是，自己很幸福，因为爸爸妈妈给了自己一个特别好的
家庭氛围。他们从来不给她加什么压力，学习上，生活上，或是感情上，她
可以说是一直以自然态健康地成长的。越长越漂亮的秋秋因为开朗的性格有
很多异性朋友，带他们回家来玩，父母都是很客气很热情的，从不横加干涉。
反倒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4
　　秋秋19岁那年情人节收到了第一束红玫瑰，捧着进门时被爸爸兜头撞见。
爸爸愣了一下：呦，有人送玫瑰啦？秋秋脸发烫了，躲进了自己房间。就是那
天，她第一次在杂志里读到了刘墉的那篇《爹地的小女儿》。秋秋读得惊心动
魄，她开始揣测：爸爸看到他的小女儿手捧玫瑰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和失落?

　　秋秋从进大学时就特别独立，爸妈也放心她离家远地求学。四年里，妈妈
都没有去学校探过她，爸爸也只有两次因为工作顺路去看了看她。秋秋学会了
体谅，电话里尽说好的，烦恼什么的也都轻描淡写，反正说了爸妈除了着急又
帮不上什么忙，不如自己扛着。找工作的时候，她凭着自己的实力，在无依无
靠的陌生的大城市落下了脚。喜欢挑战的她又离开了读了四年书的这座城市，
开始了新的流浪。男友被她的自信和闯劲折服，跳槽去了她的城市。

　　秋秋工作之后还是一副乐天的样子，头脑简单，也不太计较得失，过得很
逍遥，整个一个开心果。从零开始，白手起家，她不以为苦，这点象爸爸，她
心里明白。爸爸给她的鼓励最多。爸爸生日的时候，她请妈妈帮忙，定了一个
大大的蛋糕。她想象着爸爸切蛋糕时的样子和心情，电话拨通的时候却忘了要
说的话。

　　秋秋的日子过得平淡中有快乐，和男友分分合合地爱着，工作也比较顺利，
因为自己卖力。有闲钱和时间的时候出去旅游，或者把爸爸妈妈接过来玩几天。

　　日子也过得非常之快，当秋秋有一天打电话回去说要结婚了，爸爸很震惊。
他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他的秋秋已经到了嫁人的年纪了。

　　秋秋在出嫁前抽了一整天的时间，哪里也不去，就在家里陪着爸妈说话。她
说爸爸我帮你一起再做一次大扫除吧。爸爸说好。秋秋在阳台上又看到了那把旧
旧的小竹椅。想起了七年之前，离家去读大学前的那一次，爸爸说她是比小椅子
还要小的小女儿。秋秋看一眼低头做事的爸爸，正午的阳光撒在他身上，给他罩
上温暖的黄晕，而他鬓间的银丝，白晃晃地刺伤了秋秋的眼睛。

　　秋秋在事隔七年之后，第二次说出了那句话：爸爸，让我把这椅子带着走吧。
唯一不同的是，这一次，秋秋的眼泪终于忍不住疯狂地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