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黑是一条黑色的金鱼。
　　去年年底到我办公桌上安家时，小黑还有一个
伙伴－－一条红色的金鱼。它们俩在一个小小的玻
璃缸里快乐的游动着，给我凌乱的办公桌平添了一
分生气。
　　可过了没几天，那条红金鱼就得了皮肤病，死
了。有经验的同事说：完了，这小黑。金鱼最怕的
就是皮肤病，那是要传染的，常常一缸鱼就因为互
相传染而全部死掉。
　　听了这话，我看小黑的目光就由庆幸转成了忧
愁。小黑在我忧愁的目光里独自游着。意外的是，
每天早上我急急地去看玻璃缸时，总看到小黑仍然
在缸里游着，这让我每天都有一种意外的喜悦。
　　小黑让我有了更好的人缘。常常会有人来看看
小黑，和我聊上几句天。作为城市的一员，我们像
大多数人一样习惯于说自己很忙。我们终日奔走，
忙着一些完了就再想不起来的事，并且常常互相标
榜，炫耀着自己的忙碌。而面对一条安静的小金
鱼，我们的交谈多了一份悠闲与真诚，少了一些没
来由的防备。小黑每天安安静静地倾听我们的交
谈，宠辱不惊的样子。偶而会有同事恶作剧的将咖
啡或烟灰什么的倒一点进去，也没见它怎么反应，
只是慢慢游到另一边去。这样的安详，倒让恶作剧
的人生出些无趣来。
小黑不会发出任何的声音，这条寂寞的小金
鱼，甚至从来没弄出些水花的声响过。它只是一条
最普通的金鱼，几毛钱就可以买到一条。生活在水
里，对它来说，世界就是这一缸水。缸外花花绿绿
的一切与它无关。它用特有的美丽姿势在水中，在
人们的目光下游动，被人赞美，而对于它，这一切
却只是为了生存。像所有的金鱼一样，它注定了只
能被人隔着玻璃观赏，而永远无法与人亲近。它不
认人，不会摇尾乞怜，不知道应该怎样才能让人们
欢心。它只是好脾气的容忍一切----孤独，有着漂
白粉的自来水，因为主人的粗心而时有时无的食
物，人们无聊时的恶作剧……
　　我基本上是两天给小黑换一次水。一开始是将
自来水打在碗里，放上一天半天的，再给它换。后
来嫌烦，就免了这个程序。真正养金鱼的人要是看
到我换水的样子，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我换水从
不用工具，只用手把鱼抓出来，将缸里的水倒掉，
再把鱼放回去对着水龙头加水。小黑在我手心里并
不很厉害的挣扎着，有一种柔软而微凉的感觉从我
的手心一直传递到心里。
　　小黑就在其它金鱼无法忍受的没有“停”过的
自来水中游动着。
　　所有的人都开始认为这是一条好金鱼。他们
说：啧啧，这么养着，还活，多好的鱼！
　　春天的时候，我有一次去花鸟市场，心血来潮
地给小黑买了几颗鹅卵石，一小丛水草。把这些东
西放进小黑的玻璃缸时，小黑似乎有点怵。它大概
已经习惯了独处，骤然间多了那么些东西，它有点
不知所措。它在水草间停了一会儿，仿佛是迷路
了。如果金鱼也有表情，那小黑此刻的表情一定是
很茫然的。像一个在山乡住久了的妇人，忽地来到
钢筋水泥的大都市一般。可是它无法拒绝这样的安
排，终于也只好在水草间穿梭起来。
　　小黑已经成了我办公桌的一部分，那只小小的
鱼缸，被众人的眼睛很透明地看着。想想金鱼实在
是一种可怜的动物，注定了要在人们赤裸的注视下
过日子，连一点点的秘密都不可以有。小黑也一
样，尽管它并不漂亮，可作为一条金鱼，它还是要
让所有人观看，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也没有同伴
可以分担一些目光去，连那些当初让它迷惑了一阵
子的水草，也只是为了让人们的注视更有理由而
已。
　　我渐渐习惯了小黑的存在。可不知为什么，每
天早上，看见小黑在水里游着，总还是有一种意外
的喜悦。我无法解释这种奇怪的感觉来自何处，也
许对我来说，小黑能生存下来，就是一种欢喜。
　　有一天，我给小黑换水，不小心把它的缸给打
破了。
　　我只好先让小黑住在杯子里。小黑在杯子里也
很好，也许更好，因为杯子虽然小，可是很安全，
而且不透明。
　　但我还是去给它买鱼缸了。它毕竟是条金鱼
啊。
　　我挑了一个稍微大一点的鱼缸，又买了一包据
说能保持水的清洁的小苏打，决心开始好好地对待
小黑。
　　路过卖金鱼的摊位时，我蹲下来在大大小小的
盆子里挑了半天，最后又买了些很小的金鱼。我想
小黑也许会喜欢。
　　回到办公室，我先把小鱼们都安置进了鱼缸，
才把小黑放进缸里。我想给小黑一个惊喜。
　　小黑一定是大吃了一惊。半年里它还是第一次
看见同类，而且有好多。它用前所未有的速度在水
中来回奔游。金鱼不知道可不可以互相沟通，如果
可以，我想小黑一定有些结巴了，它太久没有用同
类的语言了。那快速的游动，表示它的惊喜，抑或
其它？我无法知晓。
　　我满意的回家了。我觉得我很对得起小黑了，
已经完全弥补了我以前的漫不经心。
　　第二天早上，我惊奇地看到新鱼缸里，仍然只
有小黑。一旁的同事说，她一早来，就发现所有的
小鱼全浮在水面上了，她怕影响到小黑，就立刻换
了水。
　　我呆在鱼缸前。怎么会呢？
　　小黑游着，那样子有些垂头丧气。昨晚事情的
真相，只有小黑明白，或者，连它也不明白，为什
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的。昨晚的热闹对小黑来说只是
梦一样的情景，而现在，它又只有孤独的一个了。
　　我加倍小心的呵护小黑，按时换水，并且再也
不允许别人像以前那样恶作剧了。我希望小黑过得
好。
　　可是，可是小黑几天后还是死了。
　　那个早上我想了很久，却始终想不明白。以
前，小黑一直承受着其它金鱼们不能承受的一切，
活得好好的。而当它享受着其它金鱼们能享受的一
切时，为什么却活不下去了呢？
　　我轻轻地从水里捞出小黑，放在掌心。它再也
不会挣扎了。我细细地察看了它，找不到它离开我
的理由。
　　空了的鱼缸寂寞地放在我的桌上。
　　同事的孩子来玩，问我：小金鱼去哪里了？
　　我说，小金鱼死了。
　　那孩子就问：小金鱼为什么要死？他的眼睛闪
亮闪亮的。
　　是啊，小金鱼为什么要死？
　　也许是因为热闹杀死了它。在适应了远离同伴
的安详而闲适的生活后，它已无法再一次接受繁华
的鼓噪。
　　也许是因为寂寞杀死了它。因为当它习惯了孤
独之后，却又经历了一场非凡的热闹，在这热闹之
后，它便再也无法面对孤独，再也无法承受人们的
目光了。
　　谁知道呢？在这热闹与沉寂中交替的世间，一
条小金鱼的死亡，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在这个凌晨，我写完这篇文字时，黎明的曙光
正透过窗棂，空气中传来早晨的气息与声音。所有
的热闹与寂寞都将又一次流动在我们身边，一如透
明而隔开一切的水。
　　我忽然觉得，和小黑一样，我们也生活在一只
鱼缸里。
　　小黑和我们，谁比谁更幸运？
96、8、14凌晨5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