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碑就立在一只石龟上。
　　石龟断了头，茫然地趴在小路旁。
　　小路窄而且长，伸展在茶园里。
　　茶园很空阔，在一片树林边。
　　树林正秋着，黄叶飞落，在山前。
　　山很静默地远离了城市的喧嚣，在黄昏中。
　　而黄昏，正温柔地包围着他们。
　　他们就在碑下，仰望那碑。
　　碑很高，很大，顶上雕着的双龙纹仍然清晰，
而碑上的字因为年代久远渐已湮灭，不再有可辨的
痕迹。但由这碑的架式，想它该曾经被刻过一些华
美的文字吧，为碑下那个曾经显赫的人物。
　　现在，他们依偎着，在碑下。
　　他们是来看碑的。在这样的一个秋日，他们逃
离了都市冷冷的眼光，逃离了嘈杂繁复的种种是
非，相约来看这被历史遗忘，被岁月湮灭而终于无
字的碑。
　　黄昏了，茶园里空无一人。茶花正恣意开着，
小小的白色花朵寂寞地散着若有若无的香。一如这
寂寞的碑，在暮色中微微闪着白光。
　　不远处，是一座香火鼎盛已有数百年的江南名
刹。能在这里立碑的人物，应该有些不简单的历史。
想当年立这碑时，碑前定还有许多别的景致吧。多
少年里，总也曾有人在这里朝拜，也曾有人在这里
哭泣，也曾有人在这里凭吊。而今天这里仅仅只是
一片茶园，所有的痕迹都被打扫得很干净，而且彻
底。
　　石龟的背很光滑了。几百年来，有多少人在这
上面歇息过呢？它的头又怎么会断了，只余一截脖
子，茫然地，不晓得该向何处似地，空伸在那里？
　　岁月的风，是怎样渐渐消蚀了那碑上的字迹？
那曾是一段怎样华美的文字，在这碑上，而终于只
有一片空白，尽管立这碑的人也许相信他会永恒。
　　斜阳渐渐没入山后，许多蚂蚁匆匆忙忙地在碑
上爬。
　　所有的问题都不会有人来回答了。沧海桑田，
再绚烂的一段历史，都终于只余这无字的碑，兀自
闪着白光，沉默地站在他们面前。
　　他们依偎得更紧一些，因为有风。深秋的风很
冷，他们需要温暖。
　　他们回过头去看看来时的路。
　　暮色更深了。他们看见有人在远处的路上来
往。该是回家去的吧，在这渐渐苍茫的时分。而这
空旷中的碑，目睹过多少繁华喧嚣，浏览过多少来
来往往的人群呢？
　　来时的路很长。他们终于也要回去。回去溶入
那一片灯的海洋，回去到那日渐拥挤而又日渐荒凉
的地方。
　　他们是来看碑的。现在他们心里也有了一块
碑。
　　他们决定让心里的那块碑从一开始就不要有任
何字迹。
　　从一开始就不要有任何字迹－－
　　因为无字，所以才永不被湮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