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平和小羽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看见那家
小店的。
那天,他们照例是在常去的街上闲逛。那一带
有不少前卫的时装店,小羽很喜欢那里,每次去总
能买点什么回家,都不是太贵的小玩意,可是小羽
会很快乐。
这次,小羽买的是一个小的双肩背包。小包很
别致,是用透明塑料作成的,镶着粉蓝色的边,剔
透得很。
他们出了店门往前走,就看见原来经常光顾的
一家小店正在重新装修。一个工人正爬在梯子上,
往门楣上挂字。是晶黄色的三个大字:玻璃居。他
们好奇地往店里看了看,尚是空荡荡的,看不出什
么。 “街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流行透明了--
透明伞、透明鞋、透明包,还有各式各样透明的饰
物。
“这是不是返朴归真最终的形式呢?繁华到
了最后,就不要任何色彩,只余下玻璃似的,无需
掩饰的透明。”
柯平拉下话筒,推上音乐。立刻,那首老歌飘
荡在小小的直播室里:“123,123……爱人
的心是玻璃做的……”
磁带已经很旧了,听来仿佛是很沧桑的。柯平
不明白下午怎么会心血来潮地从带库里翻出这盒
磁带来。是在一个角落里找到的,显然是很久都没
有人借过了。
午夜的直播室,灯光有些迷朦。这是柯平一天
最让他珍爱的时光,最让他安心的氛围。每天午
夜,他都会在这间小小的直播室里度过一个小时,
讲话,念诗,说故事,放音乐。他非常喜欢这档节
目,总是想像着自己的声音是如何地穿越这个城市
的上空,到达每一颗不眠的心里,感动一个又一个
人……
他常常会被自己想象中这样的场景感动。事实
上,他做的还算是成功的。从每天电台的来信中可
以看出:他总是信件最多的一个。
现在,他坐在直播室里,聆听着从耳机里传来
的老旧的歌声。这是他在中学时代迷恋过的歌,不
知道在夜色里,还有多少人会被一首老歌感动。 娜娜的电话就是在那天晚上打来的。当柯平收
拾了东西回到办公室时,电话铃就响了。
柯平迟疑了一下,才接起了电话。
“喂,是柯平吗?”电话那头传来的女声,有
微微的沙哑,十分的柔媚。
柯平一边敷衍着,一边在记忆里搜寻,却想不
起来曾经听过这样的声音。
“别想了,我只是你的听众。”电话那一端有
一声低低的笑。“只是想给你打个电话,谢谢你放
了这么一首老情歌。真是很老的情歌,不是吗?”
柯平没来由地想象出一个正在抽烟的女子。正
想说什么时,电话那头轻轻咔嗒一声,断了。
柯平有一刻的怔忡,仿佛打了个没打完的喷
嚏,总有点说不出来的茫然。可是很快,就过去了。
只是一个听众的感慨,仅此罢了。 过了几天,柯平和小羽又去了那条街,远远
的,就看见“玻璃居”三个大字,原来是拉着卷闸
门,而卷闸门上就写着这三个大字,还画着鲜艳的
卡通画。他们在那门前猜测了很久,都没能就门后
的内容达成统一的意见。
那一夜,柯平在节目里说了这件事,他说:“其
实我很喜欢这个名字,玻璃居,这让我想象一间透
明的屋子和水晶一样清澈的心事。希望当那卷闸门
拉开时,不要真的只是一家时装店那么平凡。”
柯平一边说着,一边对自己微笑。他有什么资
格说时装店平凡?他在心里嘲笑着自己,拉下话
筒,放一首歌。
他带着一种愉快的心情跨进办公室,几乎是同
时,电话铃响了。
“你好。是柯平吗?”又是那个柔媚的女声。
“我给你打过电话的。”
柯平楞了楞,立刻想起来。他握着话筒向电话
那头微微地一笑:“啊,你好。能知道你的名字
吗?”
电话那头也许是犹豫了一下,那个声音说:“娜
娜,就叫我娜娜吧。认识我的人都这样叫我的。”
柯平被这名字迷惑了。不过,给他写信的听众
留下的名字都有点奇怪,很少有人用真名给他写
信,也许是将他当作现实之外的理想生活的代表
吧,于是,便给自己也起一个现实之外的名字。
那一夜在电话里聊了些什么,当柯平挂下电话
就几乎想不起来了。总之和现实是没什么关系的。
柯平的节目本身就仿佛是脱离了现实的一剂麻醉
药,风花雪月地在这水泥丛林里存在着。像小羽,
也曾经是柯平最忠实的听众,但当小羽渐渐由听众
转而成为柯平的女友后,也不是天天都听他的节目
了。
“又不是对我一个人说的,大众情人一样。”
小羽有一天这样说,说的时候脸上的笑是灿烂的,
好象在开玩笑。但柯平知道这是小羽的真心话。
可是节目又不可能停掉。对柯平而言,每天午
夜的这一个小时是他生命的一部分,就像小羽是他
生命的另一部分,都是不可或缺的。在节目里的他
和在小羽面前的他是不同的,但是,都是他。 “玻璃居”终于开门营业了。
是一家有落地窗和玻璃门的极明亮的咖啡
店。柯平第一眼看见它,竟以为是一面构思奇佳的
橱窗,里面精巧而自然地散放着道具与栩栩如生的
模特,再一看,原来都是真的。在明亮的灯光下,
里面的人坐着喝咖啡,显出与这城市格格不入的悠
闲。
柯平忍不住地走进去,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
下。说不上名字的钢琴曲在空气里叮叮咚咚地流
着,而窗外,就是车水马龙的街道。人行道上人来
人往的,柯平甚至看得清他们的鞋子。然而隔了一
层玻璃,竟然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景色一般,与他
无关起来。他仿佛是突然就成了这个他所熟悉的城
市的旁观者。
“玻璃居,原来是这个意思。这多少有点出乎
我的意料,可是想来想去,我也不能为这名字想出
更合适的内容来。有时候想想,我的节目也仿佛就
是玻璃居,坐在这里,我透过电波看着收音机前聆
听着的心。”柯平在节目中这样说着。
现在娜娜几乎是每天都打电话来了。柯平知道
有这么一个人每天都在听他的节目,做得比以前更
精心了。有一次小羽跟他开玩笑说:“你的节目现
在做得更象大众情人了。”他竟然一时无语。好在
小羽并未发现他的失态。而他也安慰自己说:这只
是听众与主持人之间的正常交流,虽然心里也明白
这交流多少有点奇怪。
但是事情并不同柯平想象的那样简单。夏天快
过去时,柯平忽然一连几天都没有接到娜娜的电
话。一开始,柯平还没觉得什么,只是有些奇怪,
可是好几天都过去了,娜娜却仿佛突然消失了一
样,没有了她的消息。柯平才发现,对于娜娜,除
了她的声音和名字,其余的一切,他都不知道。
他渐渐的有些心神不定起来。每天下班的时
候,他都要在办公室里磨蹭好久。但是,娜娜始终
都没有再打电话来。
就在柯平快要绝望的时候,电话终于又响了。
柯平望着那电话,一时竟不敢去接。 “喂,是柯平吗?”
一刹那,柯平发现自己竟然发不出声音。
“柯平,你相不相信,我就在你们电台的门
外?”照例是轻轻的一声笑,千言万语般地在电话
那头。
柯平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就往外走。下了
楼,他几乎是跑着出了大门。 “柯平。”
柯平循着声音的方向看去,看见路灯下有个穿
着黑色长裙的女子,正望着他。她是背着灯光的,
看不清容面,只见到她一头长长的卷发,微微地拂
动着。
他有点迟疑地走过去,在她面前站定了。
“娜娜?”他试探着喊。
那女子微一扬头,柯平便看清了她带着疲倦的
美丽。
“这些天,你的节目做得真是不好。”她轻轻
地说,责备地看着他。
柯平说不出话来。他只是看着面前的这个陌生
的美丽女子,对于她,只有名字和声音是柯平所知
晓的。但是柯平伸出手去,将她揽进了怀中。
她带着柯平去了一间小酒吧。柯平没看清是什
么名字就进来了。木门一开,就听得一阵如泣如诉
的排箫迎面而来。
酒吧很小,却也有楼上楼下,全木质的装修,
每张桌子上都有一个盛着蜡烛的酒杯。人不少,却
安静,都是情侣,低声细语地交谈着。
她带他上了楼,在角落坐下,立即有服务员来
点上蜡烛,端来两杯咖啡,又送来了一个烟缸。
“夜了,小孩子不该喝酒。”娜娜低声笑着说,
柯平看着她,烛光里,她的脸是美丽的,然而是不
很年轻的。
“这间酒吧,是我开的,怎么样?”娜娜从包
里拿出烟来,就着烛火点上了。
柯平仍然是看着她。是的,这是和他想象中的
一样的,微卷的长发,不很年轻的美丽的脸在烟雾
中隐约着,唇边是若有若无的笑。 那一夜,回到租来的小屋里,已经是凌晨三点
了。柯平进了门就倒在床上,立刻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已经快中午了,柯平想起昨晚的
事,不知道是不是个梦,只记得烟雾后娜娜水一样
的眼睛,脉脉地望着他。
这样想着的时候,腰间的传呼响起来。柯平这
才发现自己连衣服都没换。
他先去门口的公用电话回传呼。
“喂,柯平?睡够了?”电话那头轻轻的笑。
原来是昨晚是真的。柯平竟有一丝欣喜,却并
不能分辩这喜从何来。“娜娜?你好吗?”说出来
的象是傻话,引得电话那头的轻笑更甚。 柯平渐渐知道娜娜的种种。她有个比她年长十
岁的丈夫,生意做得很大,常年在外地奔波。娜娜
一个人在这里太无聊,便开了一间酒吧,权当是解
闷。
“没有人会相信我每天都听你的节目。”她轻
轻地笑着,“一天始,我也不相信。”柯平听着这
话,心头一阵狂跳。但是娜娜没有再说下去。柯平
有不知名的淡淡的失望。 柯平和小羽常去玻璃居。天气冷起来,他们开
始喝热茶。小羽爱点一种玫瑰花茶,泡在玻璃壶
里,是艳丽的红色。
除了和娜娜的交往,柯平在小羽面前没有任何
秘密。但这个秘密对柯平太沉重了,他被这秘密压
着,喘不过气来。他在小羽面前精心地表演着。忽
然之间,他就想起了小羽的那只透明小包,想起小
羽是如何精心地将各种物品摆放在包里,摆成最自
然的样子。他觉得自己就是那只小包,呈现给小羽
她想看的样子。
只有在娜娜面前,他是放松的。娜娜洞悉一
切。 有一次柯平对娜娜说起玻璃居。他们坐在娜娜
的小酒吧里,在昏暗的烛光里听萨克斯。
柯平说哪天要请娜娜去玻璃居。他告诉娜娜玻
璃居是怎样可爱的一个地方。
娜娜静静地听着。等柯平说完了她才轻轻地笑
起来。
“不。亲爱的小弟弟,”她说,“那地方不是
属于我的,那个地方是属于你和小羽的。因为你们
是明亮的,快乐的。你们可以坐在窗边看别人也被
别人看着。而我,我是属于这里的,这里。”她环
顾着四周的幽暗。“这里对我来说才是最安全的地
方。我喜欢这里。”她望着柯平,自我解嘲地笑着。
“我老了,老得不能再和别人抢男朋友了。”
柯平无语。他伸出手去,娜娜的手冰凉而柔
软。 冬天到了。
柯平打电话给娜娜。
“小羽的父母希望我们春天结婚。”他说。
娜娜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好啊,恭喜。”
她淡淡的说。
柯平的心沉下去,仿佛坠到地面,觉着了痛。
娜娜约他在酒吧门口见面,说有东西给他。柯
平赶到时,娜娜还没到,酒吧的门关着,柯平看到
门上酒吧的名字,只有一个字:夜。
阳光下的娜娜依然穿着黑色的大衣,柯平发
现,娜娜其实是自己让自己变得不年轻的。她仿佛
一点都不留恋青春似的,将年轻拒之门外。
他们在街上走着。
路过一家婚纱影楼时,娜娜止住了步子,看橱
窗里的婚纱照。那组照片拍得十分精致,照片里的
男女幸福地冲他们笑着。
娜娜忽然转过头来跟他说:“柯平,陪我拍一
次婚纱照。” 从化妆间出来的娜娜穿着洁白的婚纱,长长的
卷发上扣着一只白色的花环,脸上带着含羞的笑,
水汪汪地看着他。
柯平有一时的错觉,仿佛娜娜真是他的新娘。
他慢慢走过去,伸出了手。娜娜将手伸进了他的臂
弯,依然是轻轻的笑着说:“好英俊的新郎啊。”
柯平也轻轻地说:“好漂亮的新娘啊。”
旁边仿佛有人喝起采来。
他们在摄影师的要求下摆出各种姿式来。柯平
象是一个渐渐进入了角色的演员,在别人的故事演
自己的感觉。他温柔地看着怀抱中的娜娜,渐渐相
信一切都是真的。
可是终于灯光都灭了。他听到有人说:“今天
拍的照片一定张张都精彩!”
他站在那里,所有的事情一点点都想起来了。
原来,只是一次演出而已。 离开摄影店,他们沉默地走着。冬天的午后有
令人心碎的阳光。
不知不觉间,柯平发现他们已经走到玻璃居门
口。
娜娜温柔地看着柯平,说:“你喜欢这里,就
在这里坐坐吧。”
柯平无言地进去,在角落里坐下。
“你不是喜欢坐在窗前的吗?”娜娜跟着他走
过去,“这间店最好的位置就是窗前的那张了。”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不喜欢吗?”柯平忽然
生气地反问。
“因为,这间店是我开的。这里的一切,都是
我设计的。”娜娜背对着窗坐着,安静地说,脸上
看不出一丝的悲喜。“而我要送给你的礼物,就是
那两个位置。柯平,那两个位置不会再给别人坐
了,它们是你和小羽的。”
柯平震惊地望着娜娜,有一刻地不能思想。
“很奇怪是吗?”娜娜环视着四周,“自从装
修好,我就没有再来过。这里太明亮,太灿烂了……
这是我梦想的地方,但是,不属于我的生活……不
过反正我也要走了。你看,本来是我想打电话给你
告诉你这事的。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就算是我的
告别礼物吧,不是结婚礼物。我是不会送给你结婚
礼物的。”她的声音渐渐的低下去,终于无声的笑
了。
不知名的钢琴曲,叮咚地在空气中流转,无止
无尽。 玻璃居现在是这个城市里的一个话题了。因为
它最好的位置总是空着的,但没有人能坐。
“已经有人预定了。”笑容可掬的服务员这样
告诉客人。
只有那桌上的花,是天天换的,永远最新鲜的
玫瑰,隔着玻璃,在无数目光中娇艳欲滴的开放
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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