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年代是如何接近尾声的呢?
是在血洒街头的1989年6月4日吗?一批人头破血流,一代
人心灰意冷。或是在那之前的5月19日?悲哀的赵紫阳含混
不清的说:你们还年轻啊还年轻。 还是在随后的几年里,
幻想用文化批判改变历史潮流的苏晓康之流无可挽回的让
位于余秋雨式的廉价抒情?
我们探求的不只是个日期,而是一个象征,一个转折点,一
个被歪曲的历史进程中的隐蔽时刻。或许那场流血过分的摧
残了人们,以至于除了穷途末路之外,不能象征任何其它的
东西。或许我们还是没能避开反叛和幻灭这两个陈旧的主题,
暂且认为它们象征性的表达了80年代的光辉理想-----包括
伊甸园的乌托邦式的梦想,并亲眼目睹它是如何最终在抱怨,
疑惑,和流血中化为泡影。然后无奈而清醒的意识到:80年
代真的结束了。
尽管其中的含义与日历毫不相干。
当我们站在世纪末的门口回想80年到90年的天翻地覆,再回
首过去的十年,似乎历史停在了80年代的终点,而没有过分
的抛弃本世纪对中国人来说最好的十年。80年代的活动似乎
还在延续,摇滚音乐会,和平示威,西方思潮的不断涌入....
然而这些时刻中即使最热烈的时刻在其内心深处也存在着某
种空虚,某种大势已去,“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华兹华斯式
的意识。80年代的结束最明显的体现在那些似乎一切照旧的
虚幻时刻。对我来说,这样的时刻发生在99年8月16日,崔建
和他的老伙计们在波士顿一个干净整洁的小礼堂举行的音乐
会上。没人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来到,但千名彬彬有礼的男女
跑到那里欢迎他,并追随他重温自己生活中的一个时代,为
某种已经萎缩成神话的东西添加上一些血肉。
崔建没有让他们失望,尽管崔建已经变成秃顶的崔建,已经
变成满脸堆笑说“how you doing?”的崔建,但这无关紧要,
观众们看到的是经过他们的印象过滤并还原的崔建。当崔建
蹦蹦跳跳的唱“一无所有”的时侯,每个人都看得出他在进行
自我模仿,在吞食自己的早期作品。但这正是他们乐于看到的,
他们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对80年代的怀旧之情象瘟疫一样在
小礼堂中漫延。似乎只有崔建----这位某种意义上80年代的
缔造者和精神象征----没有受到传染,还在卖力的推销他那
些后现代的RAP。但观众们宽容的SKIP掉这些段落,耐心的
等待那些代表他们和80年代血肉相连的歌曲。音乐会接近尾声
的时侯,每个人都温柔的挥动着双手,随着崔建唱“南泥湾”,
彬彬有礼的人们怀着团结一心的激情向前涌去。崔建露出了
短暂的一笑,那大概是他当晚唯一的一次真心的笑容。所有
的人都沉浸在一个杜撰式的自我感动,自发激情的时刻中。
80年代的生气,似乎从这些虽然别扭但令人愉快的回忆仪式
中得到了暂时的挽救。
摇滚乐的变迁往往最大程度的体现了时代和文化的变迁,因为
没有任何其它的东西---不管是艺术还是非艺术---能如此紧密
的把前卫主义和普通大众紧密相连。民间音乐演变成了摇滚乐,
地下音乐演变成了大众音乐,高贵的现代主义通过一种粗俗的
同流合污的手段,被吸收,并且-----天哪!-----被普及了!
一大批群众性的观众出现了,他们对晦涩的容忍和不可思议的
着迷丝毫不亚于老一代人对它们的厌恶。尽管阻力重重,摇滚乐
还是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80年代中期的一些摇滚歌曲仍然象10
年前一样清新和振奋人心。但大部份90年代的摇滚乐已经堕落成
腐朽的模仿,完全缺乏激情,或是拙劣刻意的伪装一种平淡原始
的寓意,街头民歌的质朴激情演变成了摇滚音乐会的夸张浮燥,
并最终演变成了虚假可笑的集体宗教。这种变化是因是果无关
紧要,重要的是这样的变迁说明了同步的时代和文化问题。
崔建也在变,曾经卷着一只裤腿高唱一无所有的崔建现在已经
变成过得“凑和”的崔建了。他是如何面对这时代的变迁的呢?
让我们看看他不同时期的几首歌之间的微妙联系。
去你妈的,我就去你妈的
我背后骂着你
我们看谁能够,看谁能够
一直坚持到底
------------ 宽容
我要寻找那愤怒的根源
那我只能迎着风向前
我要发泄我所有的感觉
那我只能迎着风向前
我要用希望代替仇恨和伤害
那我只能迎着风向前
我要结束这最后的抱怨
那我只能迎着风向前
------------- 最后的抱怨
我白日做的梦
是想改变这时代
我现在还无能
你还要再等待
你是否还要我
如果我失败
刮起了风
感到了希望
风象是我
你象是浪
你是否感觉到这
无能的力量
------------- 无能的力量
渡过这一天
渡过这一天
失望的痛苦的渡过这一天
超越这一天
超越这一天
简单的快乐的超越这一天
------------- 超越这一天
歌词之间的连续和变化实在是意味深长的:崔建先是轻蔑的
向时代挑衅,不屑的谩骂;然后渐渐的成了愤怒和力不从心,
但还是不断的给自己打气“那我只能迎着风向前”;到了新
专辑《无能的力量》,崔建已经在打退堂鼓了,他劝慰自己
说失败不过是顺应潮流,投降也无损自己的尊严;《超越这
一天》是一首崔建这次带来新歌,他要求观众一遍遍的重复
“渡过这一天.....超越这一天......”,他则是先低声下气
的回答“失望的痛苦的渡过这一天”,然后是兴高彩烈的回
答“简单的快乐的超越这一天”。到此为止,崔建已经完全
解脱了。他终于完成了对自己的蜕变,这个过程是如此的漫长
以至于难以觉察,但崔建终于已不再是控诉和抗议的崔建了,
他在悄悄的变成生活和智慧的崔建。“一块红布”“撒点野”
这样令人想骂想哭的歌曲已经被“混子”“春节”这样的充
满了平民情趣,使人会心一笑的歌曲所取代。
另一个变化也是微妙的和耐人寻味的:崔建歌曲中的“我”
正在悄悄的变成“你”“他”“他们”。好的解释是崔建
超越了自身痛苦和焦躁,转而冷静客观的进行创作,诗人
正在变成一个报告文学的作者;坏的解释是崔建已经懒得
思考了,变得止于观察。也许这是向时代和新青年靠拢的
一种姿态,尽管可能是笨拙的。崔建总是在关注青年,但
青年们还关注崔建吗?这个问题本身对于曾经是时代青年
代言人的崔建来说就是尴尬和危险的。听说过这样一件事,
崔建到朋友家做客,想把自己的签名CD送给朋友的孩子,
可那孩子拒绝了。他说“我不喜欢你的歌曲”。
无论如何,崔建还是在继续走着,尽管可能不是在“老路上”,
但他并没有随着80年代的结束而销声匿迹。这也是值得我们
欣慰的吧!不再抗议的崔建已经失去了最锐利的锋芒,但
这可能正是他聪明的地方,因为时代变了。尽管当晚每个
人都怀着朝圣的心情,但没有人真的指望他能卷土重来。
他们只是如此的恋旧。而那个辉煌的缔造者却是如此义无
反顾的抛弃了那些辉煌,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时代
一旦向前走了,就不会回头。
没有新的语言 也没有新的方式
没有新的力量能够表达新的感情
情况太复杂了 现实太残酷了
谁知道忍受的极限到了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请摸着我的手吧 我温柔的姑娘
是不是我越软弱越象你的情人儿
请摸着我的手吧 我美丽的姑娘
让我安慰你渡过这时代的晚上
--------------- 崔建《时代的晚上》
8/18 春分
每当看到黄秋生在各式各样的香港滥片中的松醒睡眼,总是不
由得感叹时事变迁。谁又能想到这当初是一个那样热血沸腾的
左翼青年呢?只有在他的音乐里还隐约可见那颗依旧不平的心。
我宁愿相信秋生在风风雨雨的磨炼洗礼中早已修成了不死之身。
音乐到底应不应该当作一场革命来完成呢?如今的孩子们怕是
连想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崔建终究要归于平淡了,就象DYLAN,
罗大右等等每一个曾经伟大的歌手和斗士一样。但他们的精神
是不死的,也只有这种不妥协的精神,才是一个时代的进步之
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