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隔着桌子看着他，他的眉很淡，更像一层压在眼上的绒毛。他的眼
灰突突地，泛着从池塘里捞出的死鱼那样的目光，无神、且凄凉。整
个脸上最突出的，就是他的一张嘴，嘴向前伸着，使他的鼻子看上去
更像两个洞。这到跟他的性情相辅，他总是靠那张嘴过日子的。
“熟悉的地方失去了，不熟悉的地方热闹，但不是我的。”
他最近总在说这句话，我知道很多人听过，更多的人写在纸上，找人
拓了楷书灌了金水做镇纸。樱花堡的堡主厨子就曾送了一个这样的镇
纸给忘优谷的啊三。那个镇纸也是全国最名贵的。之所以名贵，不仅
仅因为那镇纸是用温玉雕成嵌蓝宝做字，更重要的，厨子是在今天
之前唯一一个听他说这句话的人。那个镇纸，也是在他说完这句后，
厨子派人在酒桌上雕成的。那是第一个拓上这句话的镇纸。在名，
不在贵。想到这里，我微微一笑，忍不住喝了杯酒。因为我听说现在
最让啊三头痛的，就是这块镇纸。整个武林旦泛认为自己稍有名望的
人几乎都写过信给啊三，要用这种或那样的珍宝跟他换这块镇纸。据
我所知，最有名的两个人是沙漠龙城的第一剑客钩和外号叫怒的蜗蜗
。但他们并不是最让啊三头痛的人，他们虽然很有名，可啊三的名望
、身分、和地位并不在他们之下。啊三给他们的回信上只有一个字：
“不！”。这个“不”字，使啊三在武林的地位由泰斗转为偶像。很
多刚出道的年轻人都在头上绑了一条白巾，在上面用朱笔写上这个“
不”字。遇到这种年轻人，你最好离他们远一些。因为他们可以不要
命而你却不能不要。他们没有名气而你却很有名。
最让啊三头痛的两个人，他一直没有写信拒绝的两个人则是没人能拒
绝的。淳情湖的大公主纳纳和清韵山麓的温柔。她们的名望不仅仅来
自淳情湖和清韵山麓的名声，更来自她们本人。她们也许不是武林中
最美的女子，但她们绝对是最温柔的。所以，她们更是不能拒绝的。
如果拒绝了她们，不但会有很多头上绑着“不”的年轻人会来找你，
既便你是他们的偶像；更会有一些很难缠的人找上门来，你连想都想
不出会是谁。也许是乐乐，也许是南洋刀客，也许，是我面前的这个
人，这句话的创造者。李寻欢在他没死的时侯，他的飞刀就成为绝响
，可惜李寻欢的飞刀上还有一条棍和一对环。而现在成为绝响的，却
是一个人说出的一句话。
我很不理解，更让我不理解的是我对面，说这句话的人，竟然热忠于
自己重复这句话。他是有点自恋，可他并没有疯。因为他不疯，所以
他不希望别人看出他有自恋的倾向；因为他不想被人看成自恋狂，所
以他几乎不重复自己说过的话。但现在，他在重复。他为自己倒上一
杯酒，并没一口喝下去，而是一点一点的泯。我叹了口气，往常，他
总能带给我激动，看到他，我的血就会沸腾，我就会出手，把他打得
半死。但现在，我看着他，连呼吸都嫌多余。他整个就向一个死人.
“我去过了。”
我的心一抖，手竟然颤了一下。我突然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消沉。原来
他去过了。他盯着我，面无表情地看了很久，突然笑起来，放声大笑
。他的笑声像猫抓玻璃那样的难听，我等着，等他笑个够。终于，他
停住笑：“你的手也会抖，我从不知道，你的手也会抖。”
我点头承认：“我很怕。”
“你为什么要怕？你怕什么？你去过么？”
“传说。”我知道自己的弱点，“我只害怕我没见过的东西，何况，
它还有那么多的传说。”
“想去么？”
我摇头。我有个漂亮的妻子，有足够的钱，在这个白山黑水的地方没
人来惹我，我自然不去。
“我找到地图了。”他的声音淡下去，满脸的失望。我知道他很希望
我去，他去了一趟结果搞成这种疯癫的样子，那么我去了也不见得有
什么好下场。可惜，善听人言的是他，不是我。我劝他去了那个地方
，
他已经变成我想看到的样子，我为什么还要去？我站起身向外走去。
“你要走了么？”
“是你要走了。我很想留你，这里有喝不完的美酒，吃不完的肉。山
那边还有红头发蓝眼睛的姑娘。可是，你有很急很急的事情，不得不
走。”
他小而无神的眼慢慢眯成一条缝：“什么事？”
“蝙蝠失踪了。”
“除了我，哪里又出来个蝙蝠？”
我很奇怪他为什么这么笨：“除了你当然没有另一个蝙蝠，蝙蝠失踪
了就是你失踪了。这难道不是很急很急的事？”
他的脸一下变得苍白，霍然站起身指着我：“亏我还当你是朋友！你
、、、、、、。”
“我怎么了？”
他的身体慢慢地缩成一团，整个人也向桌子低下滑去。我无可奈何地
摇摇头走出门去，这人纯粹是他妈的神经质。来到大厅，我不由微笑
着站在门前。大厅里的大部分东西都是黑色的，没有窗户，没有灯。
就算在六月里的正午，这里也绝对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我喜欢这个大
厅。但瘾人不喜欢。在这位天下第一巧手为我设置机关的时侯，他要
求将整个大厅都改漆成白的，并开了七七四十九扇落地长窗。我一一
照办了。等他走后，我又换了回来。这里唯一不是黑色的东西，就是
厅堂正中的虎皮椅子。我在上面做下，倒了一杯黑色的西洋酒。
“乒！”的一声巨响，蝙蝠撞开大厅的门闯进来：“你没给我下毒？
”
我笑了：“当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怎么会给你下毒？”
“那你为什么传话说我失踪了？”
“不是我传的话。”
“那是谁？”
“啊三。”
蝙蝠怔在那里：“啊三，他为什么说我失踪了？”
“因为两件事，第一，厨子突然说等你回来后，请你再说一遍那句话
做另一个镇纸送给醇情湖的纳纳。”
如果镇纸突然变成了两个，那么，不但失去了意义，更会失去金钱。
啊三已经买下了大理云梦山的玉场和押禄藏布江的蓝宝丘，准备造出
些赝品来卖。就仅沙漠龙城一分订单就有三百件。如果厨子做了另一
个镇纸，那么，啊三的假镇纸自然不会再有人买。厨子可以送给纳纳
，自然也会送给别人。那么每个人都可能得到真品。如果蝙蝠失踪了
，那么就不一样了。那将成为唯一一个在蝙蝠说当时雕成的。也许有
蝙蝠气吧？我笑了笑。
“第二哪？”
“你一定会失踪。”
“我为什么一定会失踪？”
“钩在找你。”钩自然不希望自己定下的三百件货突然成了纯玉嵌宝
，那才值几个钱？所以，他有同样的理由希望蝙蝠失踪。我更知道，
钩还欠蝙蝠些钱。如果我欠蝙蝠钱的话，他刚刚喝下的酒就绝对会有
毒.那岂不是还钱的最好办法？这也是蝙蝠从不借给我钱的原因，他�
�
留一个敢喝酒的地方。“把门给我关上。”说完这句话后，我合上双
眼。
蝙蝠没有动，他笑了：“既然你这里有喝不完的酒，过了山还有红发
碧眼的姑娘，我为什么要到别的地方失踪？”
“因为你嫂子就要回来了。”如果她回来后看到蝙蝠在这里，那么死
的就不止是蝙蝠一个人。
蝙蝠不再说话，转身走出去，为我关上门。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