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自己的信 我们来说说北京。
我一直认为要了解一个城市,观光客式的拍照浏览都不起作用,你必须在那里生活几个月,和当地人一样,吃1、2块钱的早餐,钻胡同溜达。当然这不排除我旅行从不带相机而产生的偏见。
2002年,当我站在天池的水边,少年时想象无数遍的天池,以及远处雪峰反而更加遥远,我静静站着,为了解一桩心愿有些微的愉快,但更多是一种即将失去的感觉。
不时有快艇疾驶划破沉静水面,我愤怒我嫉妒那些麻木的人,那就像你在西藏人的圣山上开摩托。
但我不再像2年前看到纳木错湖时那样困惑,那一次我也是静静站着,为无法融和而困惑无比,身边的女生欢呼着奔下去,狂奔向天边那抹冷峻的清澈的蓝,我多想和她们一样但我只是站着,想我可不是一个观光客啊我的圣湖。
你是否也遇到过,认为自己在回家,而其实,其实你只是路过?
问题在于你想要什么?如果只是几张照片在水边、在尼玛堆和头顶蓝到绝望的天空合影,没问题,它不会吝啬这一点点给予。
可现在我懂了,所以我只是默默在天池边坐了一会,然后离开。
很长一段时间,我对想象中的北京抱有一种遥不可及的态度,我说,那个城市,我要留到30岁再去。
当然生活怎样我说了不算。于是25岁的时候我已经在北京生活了一年。每天吃1块多钱的早餐,坐能把人挤断肋骨的公车。
我清晰地记得到北京的第一夜,低头发现了街道上,一排明黄色,突起的盲道,我闭上眼,慢慢走在上面,虽然结果无一例外是撞到旁边的墙壁。这个游戏让我心醉神迷——若一定要解释,我只能无比俗气地说:因为在别的城市没见过盲道,所谓文明所谓国际化我以为都在此中。
我慢慢地闭上眼睛走,一遍遍撞上别的事物,这真像一个寓言,虽然谜底我并不清楚。
我也曾经在《北京一夜》中赞美北京,用疯子般的热情,那时我和隔壁的北京人并没有短兵相接。当采访中贾樟柯说他不喜欢北京人,说“你相信我有仇恨吗?”我脱口而出:“有”——但那时我并不真的理解。
生活是这样一种东西:直接经验无法传达,你只能依次经历,刀不切到自己不会疼,就这么简单。 在一篇小说里我写同事拿了仿真蝙蝠吓人:“感觉后颈有温热东西扑棱扑棱,麻木一回头,见一黑忽忽事物,茫然问:做什么?同事扫兴;你也不怕啊。
我怕,怕房租电费忽然暴涨,怕有一日失业下岗,怕赚不够钱付房子首期怕付完首期再无力支撑后续,我怕许多事,来不及怕这样幼稚事物。”
——朋友看了说,其实我们的感觉更浑浊更沉痛更复杂,好像并不是这样简单就可以说清。
是么?
当然是。
那个朋友在北京搬过三次以上的家。现在,当我开始应付来北京后的第一次搬家,到处找房看房并发现生活成本忽然高了起来,我开始和那些浑浊复杂面面相觑。我想我该买一只皮箱,但有哪只箱子可以装起你所有的安稳,你不受风雨侵袭的过去?
我想那些到处迁徙的人们,他们的生活又是怎样被划开破坏成一块一块,他们的心呢? 一个早上,在后海,原定工作因为拍摄对象感冒而取消,我们坐在老白的“无名吧”里无所事事。
白色百叶窗外大雨下的瓢泼,在后海水面激起一层碎浪,屋里,除了我们几个闲人,就是两个面目清朗的外国青年在排练,一个吹长笛一个拉大提琴,乐声如印度之蛇盘旋逶迤。
旁边的桌上,一滴滴漏着雨。
我说,这样的情景真让人斗志全消啊。
我说我想辞职,然后天天上午在这里坐着什么也不干,看看书也许写点字也许。
当然你知道那不是真的,除了要吃饭这样实际的理由,我们都怀疑什么也不干所蕴涵的幸福,它的纯度。
“贱,”你笑了。
可不是。城市里的女人谁不是抱怨着诅咒着忙个人仰马翻,可是若有个机会什么都不做——好吧假设被包了不管二奶大房——有这样机会放到你面前,你定要细细端详满腹狐疑。
“谁给我全世界,我都会怀疑,”也许为生活奔波只是气球的那个坠子,坠着我们不至于双脚离地?
谁知道。
谁知道到底怎样才算生活,每日在邮件电话里活的像只蚂蚁?在商场狂买一通不至于跟不上潮流?跟人夜夜饭局证明自己并不孤单?每天看一部电影好像这样就活上了意义? 有朋友说我是活在文字里的人,其实我更像沙漠里的鸵鸟,文字是保护我的沙子,我总是可以把头躲进厚厚沙层,除非一些事情敲碎外面厚壳,然后生活现身:它就是——它就是具体而琐碎,就是你的收入决定你的阶层天啊,我曾经假装不知道这世界还有阶层有等级,可是它在的,并且,我们都企图爬上去。
承认吗?不承认吗?
我在掩饰什么呢,在回答一个编辑的约稿信时,因为不喜欢她给的样稿的气味,我像只羔羊般纯洁地说:虽然我也需要钱,但至少现在,我还不想写这样的文字。。。。。。
我的上帝。后来我一遍遍想起这封信先笑的肝肠寸断继而羞愧难当。这世界,还有逼良为娼啊我不相信,开一个千字500的稿费我有什么不肯写呢?你想立什么牌坊呢。
曾经跟朋友讨论过怎么做采访,我说每一次做人物,从收集资料到采访到写,都要痛苦一星期,那真是灾难。她说她曾经也是的,而忽然间,这种状态就过去了她不再痛苦。
是的,忽然间,就是忽然之间你做一些事没了痛苦,那些纠缠过伤害过流过泪的东西忽然丧失,你,不再痛苦。
于是我不想做采访了。黄碧云的《一个跳舞女子的尤滋利斯》里,那个舞者忽然不能再跳舞,我懂了或者说我以为我懂了,那是绝望。
你有没有觉得不能呼吸,觉得在睡眠中会停止心跳?
阿伦·雷乃的《同一首老歌》里,那个女孩总会在忽然间不能呼吸,表面看她顺利拿到博士有一个体面的男朋友,她只是绝望,怀疑自己学几千年前耕农的知识有什么意义呢?绝望来自怀疑。
而另一个总和老婆吵架的男人不停看医生,因为怀疑自己得了绝症,他换了一个又一个医生问我有什么问题,没有,没有,你只是不再相信生活的意义,如此而已。
绝望的窒息的还有那个中年男人,他对女孩说自己在写广播剧,而“忘记”说自己现实身份是个店员,当身份被揭穿后他狼狈不堪——这就是绝望,不知为什么,你不能呼吸。 原谅我还要再提黄碧云,她的《呕吐》。
“在一个病人与另一个病人之间,我有极小极小的思索空间。”——她以一个女子的锐利穷尽人生,当理想岁月渐渐淡化后,人们面对的就是现实,无穷无尽的重复,奇迹呢曾经我们相信的奇迹呢?
“詹克明,你爱我吗?”——再看这里我哈哈大笑,这真是我能读到最荒诞的爱情了,那名叫叶细细的女孩目睹母亲被黑人奸杀,她一直会无缘无故呕吐,”詹克明,你对你的生命满意不满意?”她问,像个固执而不懂事的孩子,让被问到的人缓缓一怔并有突然的震惊。
“詹克明,你可否爱我呢?”
有段时间,当任何文字都不可以表达时我曾剧烈的想吐,不知是先读了《呕吐》才会有这样的念头,还是黄碧云写出了一种共性。
而现在,坐在公车上、坐在办公室、发觉自己不能再写字时、怀疑工作怀疑生活时,我又开始想要呕吐,是那种,任何东西都不能安慰的,我只想,吐出来,把生活给我的一切。 “我不停地弹着,不停地唱着,直到所有的弦都断了;
我不停地弹着,不停地唱着,直到所有的力量尽了”。
这一段音乐给我印象如此强烈,当面对许巍,我忍不住问这一段,是不是绝望?
“不,是浮躁。”他说,我不做声。
在绝望和浮躁之间,隔了一种东西。
“有一种力量,有一种力量,依然在我心中流淌;
我不停地弹着,不停地唱着,直到所有的力量尽了。
啦啦啦啦啦啦。。。。” 昨天在藏酷,参加个发布会,当那几个男孩上台时我想:这么干净的长发,像老狼。
他唱第一句,我也想:有点老狼当年的意思。
台下乱哄哄的,人们对自助食品兴趣更大,女人们穿的很闪,男人们显得很酷,所有人的领子都很白。
到北京后会在一些场合见到这些歌手,可是这些场合人们并不听歌,而歌手为了什么在那里唱呢,既然台下像一个彬彬有礼的菜市场。
也许音乐一直是这样出来的,歌手一直是这样出来的,我只是怀念从磁带和CD上听他们的时间,是的,怀念。
现在,有时走夜路时也会唱“流浪歌手的情人”,“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可是,我已身在最初憧憬的“那苍凉的远方”,远方,北京算吗?西藏算吗?海南算吗?天山算吗?可惜远方并非物理上的遥远。
我耿耿于怀许鞍华在《千言万语》中让那个始终置身事外的阿东突然消失,再出现时他已在西藏,每天不停走,‘希望可以走到世界尽头,在那里,遇见你’,仿佛这样——仿佛这样就可以走到时间之前,走到一切破坏到来之前,幻灭来临之前。
只是,即使走到远远的远方,离开所谓喧嚣的人群,你发现身边仍然是喧嚣的游客,即使一切都静了,那么还有你的内心,你喧嚣的、世俗的、你的内心你的欲望。——有什么世界尽头,可以容的下,你的心?
我说,我们来谈谈北京吧,却谈了这么久别的。
夏天的傍晚,我慢慢穿过城市,有个临街的白色阳台,一个赤上身男子站在上面,他身后,隐约是几张叠架床。那个我们都不陌生,学生时代,谁没有一间屋几个人的睡过。那个男人站在那里,向下看,而我看他,他满意自己的生活吗?
两边是东四繁华的街道商店,单单那里,突兀地,一栋简陋的旅馆,一个白色的阳台,像另一个生活里探出来的触手,静静而骚动地观望。
有朋友说,北京看起来非常不适合人居住,马路那么宽阔,没有人性。
她一定没到过北京的胡同。黄昏时,有爱干净的人把自己门口扫洒出来,搬出把凳子,旁边搁着茶壶,安详的,和这城市一起入夜。你走过去,发现每一户门口都有一些植物,一些花草,微微的随风晃荡;一个女孩说她要和朋友随身带一个小方桌,觉得哪个胡同可爱就坐下来,我说,那你还要带一个酒精炉,煮咖啡太不适合胡同了,那么煮几个鸡蛋吧。
当然胡同越来越少,听说南池子要拆,那跟我有什么关系?如果有一天北京成为没有胡同的城市,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可是我真的了解北京吗?它是什么?是每天晚上后海边群坐的人们?是必须每天饭局以抵抗绝望的内心?是地铁里弹吉他的少年、晚会上无数美丽微笑的小明星、不停出国回国的港口、向上攀升的机会、国际化的都市上流生活、是星巴克和哈根达斯的消费、时尚杂志的林立、从全国各地奔袭而来野心勃勃的青春、宽阔得灭绝人性的街道、逐渐消失的胡同,一群顺民,或者是每月几百块钱的工人被钱消减的尊严?
在我工作的胡同里,几个月内已经新开了两三家杂货铺,位置既然在胡同里,顾客群只能是这条胡同的邻居了,不知道他们生意怎么样;朋友常去的茶馆里,一个女孩被查暂住证的警察在地上拖得全身是伤,其实她有暂住证,可戴帽子的也许为了凑人数给她撕了,女孩
惊慌要跑,于是就是一身的伤。
听到这里我一副友邦惊诧的嘴脸:啊原来真有故意撕你暂住证的事情,听说过,不怎么信……
住处附近的超市里有个快餐厨房,周围人都在里面吃饭,一天,有个妈妈叫了一大碗西红柿鸡蛋面,她让孩子先吃,孩子吃的几乎只剩个碗底时,妈妈才吃了一点点汤水,她起身去买粽子,回来那碗只剩下汤水的面被收走了,于是这个妈妈和服务员大吵一场,当着孩子的面。虽然残酷,可是这样,孩子很小的时候就懂得钱是什么了,对不对?
我知道,那碗汤水虽然不多,但就是她的一餐饭了。就像麦兜的同学都在说最想去的地方,什么日本加拿大,而麦兜羞怯地说:我最喜欢去那个购物中心,因为那里有游乐场,那里的饭也很大份。
香港或者北京,也许并无不同。你看到什么,你怎么看。
当然,这些不会在时尚杂志之列。“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我像撒癔症般写了这么多废话,并且决心不要一个漂亮的收尾。
23岁生日时我放齐秦的《荒》给自己听,那一句“你懂不懂得有种感觉叫做荒凉”让我默然。2年过去了,我想,自我放逐的宁静之地,和残忍世界的喧嚣之声,都是必须的。哪怕在喧嚣中活的毫无价值。
就这样吧。
2002/8/16。绿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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