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只是一个故事。
故事发生在一个江南小镇上。小镇很小，有个
美丽的名字叫“桃花镇”。进镇的那条街，就叫“
桃花街”。这些名称都很古老了，也没有谁考证过
它为什么叫这个名，大约很久以前这里曾种满了桃
花，也未可知。现在，只有在桃花街上，进镇的那
头有两株桃树，春天来的时候，稀稀落落的开了花
，让慕名前来的人们多少不会太失望----如果有人
会慕名前来的话。
说起桃花街，也很小，这一头可以看见那一头
，打个转都用不了十分钟。但因为这街的两旁都是
些小买卖铺子，来往的人多，便也多少显出一派繁
华来，至少，在这镇子周围一带的人看来，是如此。
街头的桃树下，有一个茶水摊。管着这茶水摊
的是个老头，姓王，大伙儿就叫他“王老头”。这
王老头摆茶水摊也有好多年了，外带着做些小零食
的买卖。
这一带的小孩子都吃过他卖的糖吧？自然，也
喝过他的水。王老头的茶水不收钱，只是让喝水的
人看着给。他用一个锡铁罐头放在茶水桌上，专管
喝水的人往里扔钱。水有两种，一种是白开水，一
种是加茶叶的，冲在不同颜色的塑料杯子里，上面
盖一片玻璃，任人取用----现在都改成一色的玻璃
杯子了。杯子洗得很干净，水清亮，让喝的人很放
心，给钱便也爽快。而且桃花镇的人纯朴好客，东
西价钱公道，因此这街上来往人多，很多都是附近
村子来买东西的。逛半天，都习惯在王老头这里喝
一杯水再走。因此王老头的生意是不错的。偶有哪
家的孩子玩累了路过茶水摊，向王老头要一杯水喝
，王老头就笑笑，看孩子喝了，再把杯子放进水桶
里洗干净。他还在茶水桌边放了两张竹椅子，专供
人坐。常常有人坐在那儿歇脚，聊天，王老头就在
一边烧水，洗杯子，不言不语，只是带着笑听。
王老头就住在街旁的小巷子里，最里面的那个
院子。院子里住了好几户人家，院子门口那间小屋，
就是王老头的。王老头一个人过日子。不是说现在
是一个人，而是从来就是一个人。王老头不是这镇
上土生土长的，来这镇上的时候，王老头还是小王
哥，什么都没带，可是很年轻，有力气，脾气也好
，还认几个字，这又是个极善良的镇子，因此很容
易就在这镇上住下了。住下了就得有个营生，这小
王哥也奇怪，干活挣了点本钱，过了两年，就摆起
了一般只有女人和老头才会摆的茶水摊。
茶水摊的地方倒选得好，在桃树下，是进镇的
必经之路。可当时镇上的老人们都惋惜，这么好的
一个小伙子干这个？不少人都劝他好好找个营生，
哪怕是认认真真做个小买卖呢。小王哥长得挺帅，
坐在茶水摊后，是让人有一种可惜了的感觉的。但
小王哥只是笑笑，不说话。不时有大姑娘找借口从
那走过，或者也停下来喝口水，与长得挺帅的小王
哥搭几句话。也有不少人就劝他找个媳妇，小王哥
也只是笑笑。
没有人知道小王哥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他的朋
友几乎没有，因为他对每个人都一样的亲近，又一
样的疏远。镇里小伙子们的活动，他很少参加。他
只是很认真地坐在他的茶水摊后，从早到晚。他是
一个神秘的人物，人们每天看得到他，可是，没有
人了解他。
小王哥已经渐渐变成王老头了。他的背佝偻了
，头发白了，眼神不亮了，一嘴的白胡子。
从早到晚，王老头就坐在桃树下，守着那茶水
摊。进镇的人第一眼看见的准是他。安静的一个老
人，坐着，总是望着人们来的方向，脸上带着一种
淡淡的笑，可细看去，又让人觉得那不是笑，只是
他固有的一个神情，而他的眼底，却是淡淡的悲哀……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这街上又多了一个乞丐。
也是在靠镇口的地方，离桃树不远，有一个土地庙，
土地庙小得不象话，但终究还是一个庙。香火不旺，
但常常也有人来拜一拜。有一天，庙门口就有了一
个很老很老的乞丐。这乞丐已经老得好象看不清模
样了，不过人们总还判断出这是个女乞丐。
这老女丐就是镇上留下了。她大概是走了很远
很远的路，才来到了桃花镇吧。而这会儿，她走不
动了。
白天，她总是伏在庙门口，面前放着一个破碗
，里面零乱的有几枚硬币和几张破钱。她只是这样
子伏着，也不出声乞讨，然而每个来上香的人都会
叹口气，多少往那碗里放点钱。老女丐偶尔抬起头
来，一脸的皱纹里，就闪过一道无比凄楚的眼神，
让见到的人为之唏嘘不已----作孽啊，这么大年纪
了！于是就更同情。傍晚，老女丐颤巍巍地捧着碗
到对面的包子铺，用讨来的钱买两个包子。包子铺
的刘婶有时候执意不收她的钱，她也就收下那两个
包子，低低地说一句：“侬是好人。”----这是她
唯一说的话，仿佛她只会说这一句话似的。
晚上，老女丐就歇在庙里。庙是没有专人管的，
夜里也从不上锁，老女丐住在那里，因为并不是很
惹人厌，也就没有人出来阻止。
王老头每天看得到这老女丐。他就找出一个塑
料杯子，倒了水，给老女丐送过去。以后，每天，
老女丐出来，他就去那里把杯子拿过来，洗了，倒
上水，再送回去。日子久了，老女丐就会抬头，看
看他，从满脸的皱纹间挤出一个仿佛是笑容的表情
来，低低的说一句：“侬是好人。”王老头就摇摇
头走回去，一边走一边叹口气。
一个茶水摊，一个老女丐，一条桃花街，一群
桃花镇的好心人。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在桃
树下，王老头一成不变地坐在那里，一成不变地望
着人们来的方向。
这一年春天，那两株桃花开得特别好。
王老头坐在桃花树下，烧水，冲茶，洗茶杯，
脸上是淡淡的笑，眼里有淡淡的悲哀。
忽听得有人喊：“不好了，这老女人死了！"
果然。老女丐在庙门口，一动不动地趴着，象
一堆破衣服，毫无生气的样子。一只手伸着，握着
那个杯子，水流了一地。看来，她是在伸手想喝水
的时候忽然倒下的。
庙门口立时围了一群人。王老头也过来看。他
看见那女丐握着他的杯子，趴在地上的样子，不知
为什么忽然有点伤心起来。
人们开始讨论应该怎么办。对于女丐的死，倒
没有人奇怪，她也实在太老了。现在的问题是她的
后事。这也不难，一口薄棺而已。不过，谁来办这
事呢？
人们在讲座的时候，王老头一直不言不语的。
然后，他说：“我来办吧。”
大家一时倒有些吃惊。只见王老头笑了笑，说
：“她和我一样，在这里，都是个孤魂啊。”
如此一来，人们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看着
王老头走上前去，把趴着的老女丐翻过来，平放在
地上。
这老女丐从来都是伏在地上的，这一翻身，人
们就发现她身上的衣服真是一堆烂布了，早已没有
扣子，胡乱缠着。王老头伸手抻了抻那衣服，从敞
开的衣领中，就露出一段红丝线来。这么脏的一堆
衣服里，这红丝线红得都有些诡异。王老头迟疑了
一下，就扯出了那丝线。
原来，是一个破旧的小布袋，用红丝带系着，
挂在那老女丐的脖子上。布袋很旧了，补过，但依
稀还看得出曾经的精致，里面显然是有东西的。
众人都围了上来。看得出这里老女丐所珍重
的东西，看那边角的磨损，一定是贴身藏了多年。
王老头就把这小布袋捧在手里，他的手微微的
有些颤抖，久久没有打开这袋子。还是在人们的催
促下，他才小心地解开了袋口的绳子。
从布袋里倒出来的东西只是一张纸。
人们有些失望。
没想到王老头竟捧着这张纸，仿佛支持不住似
地跌坐在地上。他的手抖得越发厉害了。
王老头展开了那张纸。
纸是被小心的叠着的，被展开过太多次，折缝
已磨破了，字也已经极其模糊，但还隐约看得出是
七个字：“桃花镇，不见不散。”
王老头就坐在地上，楞楞地看着那纸，忽然抬
起头来，冲旁边一个后生说：“来，我眼睛花了，
你看看，这写得啥？”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非常奇怪的神色，仿佛是期
盼，又仿佛是害怕。那后生伸手过来，他用手挡了
挡，不让后生碰那纸，示意后生就这么看。
后生就蹲下来，认真地瞅了半天，大声地念到：
“桃花镇，不见不散。”
王老头不相信的再问一遍：“当真？当真是桃
花镇，不见不散？”
“当真！”
“桃花镇，不见不散！”王老头忽然大笑起来
，“不见不散，不见不散！”他喊着，扑到老女丐
早已冰凉的尸身上，把她抱了起来。
“不见不散，不见不散！”王老头看着怀里的
那具尸体，只是喃喃念着那四个字。然后，他就把
那尸体抱着，往家走去。他的脸上好像是狂喜的样
子，然而泪水却一直流一直流，流得满脸。
镇上的人早已被吓住了，低声地互相问：“王
老头疯了吗？”然而谁也不敢上前去问，只是远远
跟着。
只见王老头把女丐的尸身抱进了家里，放在床
上，又折身出来，到街口，把茶水摊收拾好了。做
完这些，王老头方抬起头来看看跟在他身后的人群：
“这么多年，谢谢乡亲们了！”他说着，向四方做
了个揖，“从明天开始，这茶水摊就歇业了！”他
很愉快，很轻松的笑了。
王老头第二天果然没有再把茶水摊摆出来。
人们不放心地去看时，发现他的门虚掩着，他
衣着整齐地躺在床上，身边是同样衣着整齐的女丐
，他的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脸上是平静的笑容。
桌上有一封信，一叠钱。信里只是简单地请乡
亲们帮助料理他们----他和那老女丐的后事，把他
们埋在一起就可以了，不必做坟，只是，希望在他
们埋着的地方，种一株桃花。
人们照办了。把他们埋在镇外的一个小山坡上，
不止种了一株桃花，而是种了一坡，因为王老头留
的钱足够买一坡的树苗。
关于王老头的故事，人们猜测了很久，但没有
人知道究竟。只有曾他细看过那张纸的后生，颇有
把握的说，王老头在遗嘱上的字，分明和那张纸上
的字迹是一样的。他说得那么肯定，人们便也相信
了。然而，也只有这一点而已，能说明什么呢？
渐渐的人们就不再谈论这事了。
倒是那一坡的桃树，第二年就开了花，分外艳
丽。每一个要进镇的人，未进镇之前，就看到一坡
的桃花。
于是，常常听到人赞叹说：“啧啧，到底是桃
花镇啊！”
真的，桃花镇的人自己也觉得，现在的桃花镇
，确乎是象一个桃花镇了……
关于这个故事的所有情节，就是这样的。这能
不能算一个故事呢？最好还是把它当一个故事来听
吧。在这样的风里，远处，不知道有没有桃花正在
开放……
| 
